都说有人欢喜有人忧。可事一传开,除了当事人薛露,后宫前朝一片喜悦,就连跪在阶下的薛家父子,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皇帝既下了手,薛家就有希望度过这一劫了。
果不出薛由所料,宇文宙根本无心理会他俩,收了表奏,径自撵出宫去,说要是再因此事前来,立斩不饶。
薛立海这才压抑心头的欢欣,同老侯爷返回。
“父亲,咱们大计半成,您为何面仍有忧色?”
摇晃的马车里,薛由的脸半明半暗,“我担心,玉妃恐有危险。”
“怎么会!你没听见那小黄门说嘛,玉妃只是被褫夺了封号,幽闭而已,都还住在长乐宫呢。显然皇上对她,还是存着几分顾念的。”
“再说,她怀着皇嗣,谁敢对她不利。谁就是同皇上,同天下作对!就是谋反!株连九族!”
“现在自是不会,那生下来以后呢?”
昏暗中,薛由的目光如两柄刀子,直刺过来,薛立海这才意会过来,这其中的凶险——
薛家想要爬到顶峰,怀有龙种仅仅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太后的位置也必须保住。
可观目前皇帝的态度,难保不会存着单要儿子的念头。
“那怎么办?现在长乐宫禁闭了,人员不得进出。”
“原以为咱们薛家能保住,她就没事。没想到……难道,皇帝真会这么狠?”
薛由摇摇头,“不确定。但是要做此准备,想办法,一定要保住她的性命。”
……
三日后,凯旋的大军,终于回到了都城。
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到京城门外迎接。
当天龙旗蔽日,香案绵延数里,爆竹响声不断,出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人山人海地簇拥在官道两旁,仰望着他,香花醴酒,望尘拜舞。
远远看着一队人马招摇靠近。当头率队的昱王跨坐威武紫骝马,身披锃亮铠甲,神气活现,威严无比。身后“昱”、“窦、”“徐”、“孟”四色旗帜依次在列。除了穆王军外,五方联军尽皆代表班师。
礼官一声令下,百官拜服,宛如疾风吹过的麦田,五体投地,莫敢仰视。
唯有宇文宙高坐玉辇之上。
皇帝裹在厚厚的貂裘里,深红的幔帐随风飘扬,露出年轻帝王苍白的脸。他头顶金色华盖,一身象征帝王威严的明黄成为城门中最为耀眼的存在。身旁太监首领王英抱着拂尘,不动如钟。
下马碑前,薛鳌、徐猛、窦平章依次下马前行,唯有孟奢眼看昱王宇文修仍视若无睹,执缰前行,亦跟了几步,才利落的一跃而下,孟家军众人亦哗啦啦跟随,步行上前。
唯宇文修熏熏然环视左右,似陶醉在这无限的风光之中,继续打缰驭马,率队昂首。
宇文宙抱着暖炉的手不禁握紧,更坐直了身子,失措喊道,“王英!皇叔怎么不下马?”
“他难道真有不臣之心?朕要不要喊侍卫?”
王英靠近皇帝一步,安抚道,“陛下莫慌,他不过两千人马,枫台大营有五万禁军,就在四十公里外,他定不敢造次。且观之如何再定夺。”
“呼……好……”宇文宙往后靠了靠。
似乎皇帝的动静,终于惊醒了欢呼声中的宇文修,他这才翻身下马,带着众人快步上前,跪地叩拜。
“皇上,臣幸不辱命,得胜归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山呼海啸,声势震天。
皇帝不禁被这突然齐整的喊声吓了一跳,颤声道,“皇叔快快请起!”
“众爱卿也……平身!”
“诸位都是有功之臣,朕已早听说你等的英勇事迹。”宇文宙的声音的声音似乎也被这今日的氛围所感染,逐渐稳定而有力起来。
“不必多礼。快快随朕回宫,朕要为你们接风洗尘!”
薛由虽无爵位,但地位尚在,今日亦为显出皇恩浩荡,他自然亦随儿子前来。
此时的他瞧一眼这番君臣做戏,目光从下马碑扫到官道上的浅浅蹄印,噙着一丝冷笑,随百官鱼贯入宫。
长春殿中,早已酒菜齐备,香雾袅娜,静候百官入席。
百官甫坐,皇帝尚未入席,皇帝还未动筷,宇文修便抓起案上酒壶,也不用杯盏,径直往嘴里灌了一口,“痛快!啊?哈哈哈哈哈……”
百官观他形状,赔笑侧目各自有之,一时静谧,呼吸可闻。
此时太监唱喏:“皇上驾到!”
换了一身常服的宇文宙才在一片万岁声中走上尊位。言笑和煦,似纤毫不知方才殿内情形。兀自举杯,“大家都辛苦了,勿要拘束,今日尽管畅饮为要!”
皇上发话,众人终于卸下了包袱,齐声恭贺。编钟声起,美姬入内,气氛松乏下来。
因着前方战事吃紧,今年新春宫中年节简单沉闷了许多,如今大军凯旋,朝廷阴云尽散,排场自然无不极尽隆重喜庆,场间气氛又是君臣和谐,这一顿宫宴,竟似比除夕夜更情意浓厚。
酒过三巡,歌舞暂歇,宇文修起身请罪,“皇上,臣身为联军统帅,虽打了胜仗,却未能尽善尽美,想起皇上临行嘱托,深感有愧皇恩。”
宇文宙端起酒杯正要饮下,不妨听此话中有话,便道,“噢?什么事,竟让皇叔如此介怀。”
昱王正了正神色,“五方联军既是同气连枝,也皆为人臣。按理联军主将皆应回京中述职。然今众将皆在,却独少了穆王一支,不知是否穆王对臣有不满,这才不辞而别,臣心中始终不安。”
宇文宙面色释然,放下酒杯,“噢,皇叔你这就多虑了,舒城折子上说了,这番损兵折将,他也伤了心肺,北地太冷,故上了折子请罪,这便回南边养伤去了。”
“皇上宽仁为怀,可礼却不可不遵。况且臣军报所书,皇上还需仔细斟酌,加以提防。”
“好了皇叔,今日是特意为你们接风的,公事改日再谈。谁再言,可是抗旨噢。来,喝!”
宇文修按住性子暂息了此心,觉得此间人太多,自己未免冒失了些。便转口道,“皇上说的是。此际本不当议论国事。只是,这些随臣入京的功臣,领受过皇恩之后,不日便要归于属地,不知皇上对他们赏罚可定?”
“这……”
刚才下旨说今日不许谈公事,宇文修依旧不依不饶,催着论功讨赏,宇文宙面上的笑意便落了下来,一抹怨怒取而代之,“皇叔,你也太……”
话未说完,便听得身旁两声轻咳。
宇文宙目光稍垂,狠狠的吞下一口气。
“皇上啊,也别怪微臣着急。老臣辈分上算得上皇叔,皇上要赏功,这岂非从左边口袋拿出来,又放进右边口袋嘛,这又何必拖延斟酌,寒了将士们的心呢。”
此言当真是酒后狂悖之语。难不成皇叔还要与皇帝共掌江山不成?
且宇文修谆谆教诲,宛如告诫一个后辈。
宇文修心头火气宛如毒蛇啃噬,面色骤然难看起来,快要掩饰不住。又斜斜看了看座位旁的王英,见之胖如圆球的头微不可查的点了两下。遂勉强翘起了嘴角回复道,“朕的意思是,你那些折子上说的请功名单和赏赐办法,朕都照准了。已着孟阁老办了。”
“只不过是先前未及说,皇叔就这般着急了。”
“那就有劳孟阁老了……”
宇文修面露得色,刚要朝坐在自己对面的孟栾拱手,却被其抬手打断。
“哎,先别着急言谢。”孟栾坐在皇帝右手最近的座上,清癯硬朗,形如枯木却掷地有声。
“皇上,昱王爷的军报臣阅过了。臣以为,此事大有不妥。”
“噢?如何不妥?”昱王有些不悦。
“如今战事虽胜,可军备粮草皆耗资巨大,且国内连年灾荒,国库已严重亏空,昱王爷只知道开口问朝中要粮食美酒,如今还上表请功数百人,可曾有一点考虑过皇上的难处,朝廷的难处?”
“从何处生钱?有此妙法,也不必广而告之,就请昱王爷自给自足,不想朝廷伸手便好。”
“这是什么话!”
昱王大怒,重重放下酒盏,翘起胡须喝骂道,“不是看在你事我朝三代君主的份上,对你敬仰有加,其实你张口闭口就知道谄媚惑主,不过是一介腐儒耳!”
“历来文官用智,我们武将用命,你跟本王说你的难处,那我们战场上的难处,前刻生,下刻死的难处,跟谁说去?跟你说么?有屁用!”
“你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别忘了,这里头,也有你孟家的一份子!”
“不如你孟阁老大公无私,先将孟家的功劳压后,挪出一部分来分给其他功臣如何?”
“这……”孟栾气得白胡子直哆嗦,连声道,“粗鄙,粗鄙!”
宇文宙惯不耐听这些朝臣政见之争,一听就头大。只觉今日一场好宴尽数全废了,王师凯旋的大好气氛也荡然无存,眼前这些王公大臣一个个对自己视若无睹,当着面便如此放肆,顿时一腔怒火按捺不住,猛地拍桌子喝道:“好了!”
“此事就交由孟阁老同皇叔对接商讨,有什么争议分歧,你们过后堂下合计。今日堂上,不许再议!谁再言,就给朕滚出去!”
“臣等遵命。”
群臣皆躬身领命。
宇文修也只得闷闷拱手,“老臣遵命。”
此时有位将领,突兀开口,“禀皇上,末将有一喜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倘若晏诗在此,定会瞧此人眼熟。
那唇边的一颗肉痣,不是意图陷害穆王却反折了手的孔将军么?
他自从在宴会上被当众行刑后,大名传遍了联军大营,后来也算争气,在战场上争回了些颜面,辛苦挡住杨吉突围的,就有他这一营。这会才得以被昱王带入京城,授勋候赏。
他这等心思弯绕的人物,自然知晓主将心中不快,便即出头开口。
“噢?”
皇帝果然来了兴趣,“今日难道还有比王师凯旋更大的喜事么?”
“回禀皇上。此番大捷,全赖皇上英明决断,前方将士用命,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他话锋一转,“然而今叛军既平,怒州经此一事,四野狼藉,民不聊生,若早定贤德人士前往,主持境务,整饬民生,待得怒州日后百业兴旺,连同平叛一道,岂是一桩喜事可足论?乃是皇上流芳千古之浩荡天恩!”
此言一出,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都咂摸出这话的味道来了,一个个垂眸不语,连咀嚼也暗自无声。
这便是逼皇帝履行先前许下的诺言——“杀杨吉者,为怒州之主”了。
不提还好,一提到这话宇文宙便有些发怵。
他当时也是被杨军的攻势给吓怕了,一过乐水,京城便门户大开。那会他夜夜和衣而卧,生怕哪天半夜叛军杀到,他要立刻起身逃亡。更别谈一闭眼便是叛军入宫,带血刀落的场面,为此,他已经数月未曾临幸宫中嫔妃了。
这才惶急之下,圣令频发,赏赐愈厚,更放出了这么一道旨意出去。想着京城若保不住,天下还有何处复归宇文?况且怒州本也就落于敌手,此番也不算无凭无据。
岂料重赏之下,杨吉果然授首,叛乱消弭于乐水丰宁,怒州那块产马冶铁之地,便显得格外炙手可热起来。
他本欲此事就当没发生,无非金银财帛,封官赐爵,随意嘉奖一番便罢了。此事自有孟栾等这些所谓阁老大臣一个个饱读诗书的文士去操心,他不懂,也不想懂。
岂料竟真有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逼君封赏。何况还是一介小小武官,竟敢冒犯天颜,他这一时未有准备,一半发怒,一半心慌。想着当有孟栾他们替他转圜才是。
宇文宙不禁视线扫过群臣,尤其在那些往日自诩忠良的那些重臣,此时却没有一个敢于直视他的眼神,不是借故抬臂饮酒,就是垂眸端坐,毫无开口的架势。
“哼,”他暗自气闷,一个个只会对着自己耍威风,这样不行,那样不妥。事到临头就都当起了缩头乌龟,此番过后,一定要将这些人全部清除出去!宇文宙心中暗自计较。
“陛下,”下头人见皇帝迟迟未答,便出口提醒。
宇文宙一惊,看见宇文修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正是他出声催促。连同他手下的那些个武将们,视线如枪林,令他如芒在身。
他没法,只好惯用手法,将事情踢了回去,“此事皇叔你怎么看?”
料他不敢如下边匹夫,但凡谦逊退让,他便借坡下驴,厚赏些罢了。
“陛下既然金口玉言,将怒州封予首杀杨吉者,臣虽不敢贪功,却也不敢有违圣意。怒州乱久矣,还望陛下怜恤怒州子民,早做定夺。”
“你……”
“嗯?”
宇文宙双目欲喷火而出,却见宇文修更加大胆的回视过来,甚至有些无礼。眼神中的逼迫似乎都带了丝血色,没的叫他胆寒。
而他身为帝王的自尊却不容许他就此轻易败退,亏他今日之前还感慨满朝文武除了王英忠心耿耿,也就只剩自家人只得依靠,以后还要以亚父之礼给皇叔宇文修养老送终。
却不妨大劫方过,便露出了本性——连他也是看不起自己的吧。
一念及此,心底不免生出些许委屈来,吞了吞唾沫稳定下声音,“既然这样,此事大家就议一议吧。毕竟杨吉授首,皆是全军上下的功劳,乱军之中,是谁先斩杨首,也得令天下信服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