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此言有理,怒州方圆数千里,虽多雪山高原,却也有着大片的沃野草场,北地骏马,和西边铁矿,都是国之重器,不可轻易许与外人。那既然皇上发了话,各位也都来议一议吧。”宇文修老神在在,肩膀松了下去,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听闻孟阁老的侄孙也表现不俗,今日可在?”
孟奢见皇帝头一个点他发言,面露骄矜,立刻整了整衣冠当即出列,行了个标准的叩拜礼,“禀皇上,微臣在。”
“嗯,果然孟家的后辈,是个通达礼数的。”宇文宙看了看孟栾的脸色,孟栾与宇文修不对付,孟奢必定不会为他说话,故而头一个便挑他。
孟栾起身谢恩,躬了躬身子。“谢皇上夸奖,仍需多多历练。”
“嗯,”宇文宙冲孟栾摆摆手,又冲孟奢道,“年轻有为,叫什么名字?”
“禀皇上,单名一个奢字。”
“好,起来回话。”
孟奢站起身来,姿态潇洒。
“不错,”宇文宙不禁脱口赞赏。
“方才朕的话你可听见了?当日决战围剿杨吉你可在场?”
“回皇上,臣亲眼看着杨贼枭首。”
“好!那你告诉诸位,第一个杀死杨贼的是谁?”
孟奢正要开口,宇文宙又道,“此事关怒州,也就是事关朝廷,事关天下之大事,你要慎重道来。尽管说实话,莫要怕,有朕为你撑腰。”
孟奢点点头,再次跪倒。“皇上,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可用性命担保。”
“好!是谁?”宇文宙有着隐隐的激动。
“禀皇上,是昱王爷。”
宇文宙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刚触手的酒杯立刻泼洒出好些。
有些不甘的重复道,“你说谁?”
“是昱王爷!”
宇文宙看了眼孟栾,见他神色平静,似一点也不惊讶。当即意会过来,孟栾想来早得到这信,不知为何却没有反对此事。想来难怪方才敢当面斥责宇文修。甚至有可能,他们私下里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他只是懒于政事,可自幼长于深宫的他,又怎会真懵懂到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原以为孟栾只是想世荫家族,此外还是忠心的。却原来也会如此行事。随意分封,与卖国何异?
越想越觉得胸含巨垒,憋闷不堪。
他举眼满朝文武,竟无一人站在自己这边,不由感到这近二十年天子做得如此失败。他目光不期然又落到了身旁不远处的王英身上。
只见这微胖沉默似立钟的太监,似有所感,微微转身,抬眸给了他一个笃定温暖的笑容,似乎体察了他所有的心意——这些人,他都必将慢慢收拾。
他胸中的郁气散了些,他深深吸入一口殿内的酒香混着熏香,许是人多的缘故,味道竟有些陌生的难闻。
“好,”他淡淡说了声,摆手令孟奢回位。“其余人呢?”
“五方联军,除却穆王不在,还有三方。朕看,兹事体大,都开口说说吧,日后史书上也好记录今日这个重要时刻。”
“皇上,”宇文修刚开口,宇文宙便截断了他。
“皇叔先不忙,朕未问你。且孟家既提了你,皇叔不妨最后再表态,否则叫史官记下,岂非显得你不忠?”
宇文修不软不硬碰了颗钉子,胡须不悦的垂下,可转念想着既是探囊取物,也不必如此着急了。故而恭敬道了声“是,”安坐不言。
宇文宙见他吃瘪,心情略好了些,看向下首几个武将,径自点到,“徐将军,你守护蜀郡多载,听闻最是刚正不阿,你来说说,当日情形。”
徐猛早知避不开此节,早想明白应对。于是见皇帝垂询也不推诿,干净离座出列。姿态虽不如孟奢潇洒,却胜在厚重沉稳,如同未出鞘的铁剑,令人踏实。
“禀告皇上,臣虽协同作战,可臣在外围,离得远,当日风雪漫天,有刀枪林立,是以臣并未看清首诛杨贼之人。”
“说得好!”
宇文宙一拍桌案,痛快呼道!
原本此言甚是莫名其妙,徐猛并未给出答案,皇帝却反而叫好。
无怪宇文宙如此失态,只是以为众将皆被买通,不料听得这答案。虽十分满意,却也已是令他意外之态了。听得此言,岂不精神陡振。
不出他料,徐猛话音方落,身旁几位昱王军官皆向他投来意外目光。
“那窦平章呢?你怎么说?”
宇文宙没给这些人太长的时间惊讶,径自问向最后一人。
窦平章犹豫了些许,才慢慢起身,行礼过后低眉垂目,眼下皇帝和昱王的目光皆朝他看来,文武百官也都朝他看来,如今一个说昱王,一个不知,穆王不在,倒剩他落入了个两难境地。
“窦将军,皇上问你话呢。”
王英笑眯眯的出言提醒道。
“回禀皇上,微臣……”窦平章知晓自己越拖便越于己不利,两边都不买他的好,索性心一横,拿定了主意,“微臣一心率队杀敌,未曾注意是谁先动手诛杀杨贼。”
“且后来见那贼首尸体伤痕遍布,数处皆可致命,就更无法分辨了。”
这话一出,在场许多人的面色都变了,无声的目光中多了明显的敌对意味。将宇文修那一阵营同徐猛窦平章这边阵营划出了无形的界限。
宇文宙心情大畅,又是猛地拍在桌案,酒盏中酒水溅起一掌高。他亦浑不觉疼,只连声喝道,“好,好!”
“这便是一心为国的猛将,良将,忠将!”
“看不清,乃人之常情,朕亦不怪你们!”
“皇上此言谬矣,好似看清了的反而并非猛将、良将、忠将了?这将年过花甲仍身先士卒的昱王爷和孟将军置于何处?”
一个御史大夫冷不防开口。
宇文宙认得他,是孟栾早些年一手提拔起来的,二人名为师生,却情同父子。
却也知自己大喜之下失言,叫人抓住了把柄,便多补了一句,“当然孟将军和皇叔都是忠臣良将,不过一时急了些,你也不必整日就揪着朕的小辫子。现在议论军情,你就暂时不要发言了。”
他视线恨恨地从那腐儒身上转回,“皇叔,在现场的人都说完了,现在你可以说了。可是你当先亲手斩杀杨吉?”
昱王这话不好自己开口,孔将军自当及时替主将解围,起身行礼道,“回禀皇上,属下当时就在昱王爷身周,当日杨吉想从我处突围,一番厮杀后,昱王爷终于一马当先,一刀劈砍在杨吉胸前,血溅了属下一身,此事许多人都瞧见的,属下愿替昱王爷作证。”
“不错,末将也愿意作证。”
“的确是昱王爷。”
支持昱王的声音此起彼伏,宇文修的脸色慢慢又从容了下去,可上手皇帝的脸色却难看了起来。
如此情形,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只怕昱王军中会哗变。到时即便皇叔无意谋反,也约束不住底下人。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难不成怒州,真要封给皇叔?可他都已经拥有最为肥沃富饶的昱州了!什么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样下去,还有多少是王土?
绝非自己昏庸,皆是这帮皇亲权臣联手对付自己的缘故!即便不能做个中兴之主,也绝不至于让宇文皇朝在自己手中削弱灭亡才是!
若是穆王在,可能还有一线机会,他未必愿意让昱王得两州之地。可如今,还有谁,能改变这个局面?
此时薛由看了一眼身旁的嫡孙。
薛鳌一直冷眼旁观,戏未散场,他亦杯筷不停,此刻早已酒足饭饱,就等着上场。此刻得信,登时掸了掸衣袖,往座位旁稍移一步,朗声道,“禀皇上,微臣有话说。”
宇文宙额头正沁出细汗,闻听此言,顿如仙乐一般,连忙翘首望去。
薛家居于末座,又恰在盘旋着五爪金龙的柱子后头,是以他找了好一会没见着人。
王英低声提醒,“是护国侯处。”
他才见着那一朱红轮椅。
“噢,原是薛侯爷的世子,朕若没记错,是叫薛鳌,对吧?”
薛立海当即起身拱手,“回皇上,正是。国事繁忙,劳皇上记挂犬子,臣惶恐。”
宇文宙素不喜听这些文绉绉之言语,直朝薛鳌道,“你方才要说什么?”
薛鳌也不客气,开口道:“微臣想说,方才皇上有一言说错了。”
“放肆!”薛立海低声喝道!
“无妨,哪里错了?”
宇文宙有些弄不清薛家如今的立场,但反正情形也不会更坏了,不如听听。
“皇上说当日在场的都已表态。这话岂不大谬?”
宇文宙当即反应过来,当日薛家也是在的。武林人士自不能入朝领赏,这些事务,皆是由薛家操办了。
薛家虽去,不过是武林和朝廷的桥梁,大战阵前薛家可未直接出力,是以众人皆没有想到他。
如今听来,他这话似乎另有深意。宇文宙不由升起一丝希望,鼓励道,“确实是朕忘了,你当日也在场的,那你所见为何?”
薛鳌视线从帝王身上滑开,移到昱王身上,二者似心照不宣的对上,薛鳌唇角似乎也上翘了微微半点弧度。
“当时确实是昱王爷手刃了杨吉不假。”
此言一出,长春殿里仿佛响起许多颗心落下的声音。
只是绝大部分,都踏实的落于了实处,只有一个人,坐在高处的,孤零零的人间帝王,心落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皇上恕罪,臣还没有说完。”
“虽然昱王爷英勇,可这要说第一个,却不是昱王。”
“噢?”
灯火通明的殿中响起了绝大半数的吸气声,无数道目光刀子一般刺向这个红衫瘸子。
可薛鳌是谁,人称“薛疯子”,对着皇帝尚不行礼,何惧这种场面?不是他吹嘘,这种恨不能生啖其肉活吸其血的目光,他十三岁时就感受过了。
当时整座醉香楼里那些一下子被抢去了女人的嫖客,就是用同样的眼神在看着他。眼中的仇恨和怨毒,比起长春殿里的这些人,还要直接和露骨得多。
“那是谁?”
“是谁?”
宇文宙的心顿时从谷底被抛入了高空,天光佛影般罩下来,他顾不上许多,急急地问。
薛鳌没有拿乔,从善如流开口:
“是那个连面也没露的穆王爷。”
殿中寂静一瞬,霎时间有人讥笑出声。由此开头,哄笑便爆然而起,在素来严肃的长春殿内响成一片。
“薛世子怕不是喝醉了,杨吉死时,穆王早就溜之大吉了,怎么会是他?”
“是啊,而且穆王当时军卒全在船上,连岸也不敢上,如何杀了杨贼?”
“薛世子,你收了穆王多少好处,竟敢欺君?”
“当日薛世子便对穆王亲卫拉拉扯扯,想来已经得手了。”
“那是什么亲卫,就是那个谁的女儿……”
薛鳌不妨对方这么快便将话题扯到晏诗身上,只恐这事节外生枝,便当即出声将喧闹压下,“皇上!微臣亲眼所见,不敢欺瞒。”
言语中用上了几分真气,着实令其他声音皆小了下去,“穆王确实未曾上岸,也一早离开,可诸位别忘了,穆王军曾向杨贼射箭。有一箭便直入心脏,才使其战力大损,昱王爷狂刀建功。”
“若是皇上不信,派仵作检验其尸首,便知微臣所言非虚。”
“荒谬!”
昱王终于忍不住了,这场闹剧如今早该结束了。
他起身来至皇帝阶前,拱了拱手,“皇上,杨吉乃被臣和属下乱刀砍死,此等大奸大恶之人,不仅不该留其全尸,还要挫骨扬灰才足以警醒世人,按薛世子的话,又怎生检验其箭伤刀伤?”
“且既然窦将军说杨贼身负多重致命伤,薛世子又怎知谁先谁后?”
“如此言之凿凿,薛世子当日身在徐、窦大军更后面,那二位将军都未曾看清,敢问你又是如何看清贼首被穆王一箭穿心的?”
“皇叔说的有理!”
宇文宙当先鼓起掌来。
“皇叔此番言论令朕茅塞顿开!”
宇文修见状,便不再多言,转身,“谢皇上夸奖。”而后垂手等待皇上下令。
宇文宙当即道,“诸位爱卿说完,朕也大致明了了当日情形。杨贼辜负朕望,倒戈相击,实为不忠不义之徒,死无全尸也算便宜他了。只是如此一来,这怒州之事,便说不清楚。”
宇文修听着听着画风不对,面色渐变。
果然听到宇文宙当场拍板,“既是如此,事出重大,不可草率,便暂且作罢。朕另择重赏犒劳诸位爱卿!”
薛鳌早已退下,宇文修也明白过来。当即一步踏在台阶上,一双虎目瞪着年轻而孱弱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