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宫门快要落钥时分,王英才传出口信来。说皇上请护国侯二人回家安歇,莫听街头非议,胡乱自惩,另念其忠心,赏其锦缎毛皮数箱。
听闻这道旨意时,薛立海的腿脚已经早没了知觉。他不似薛由内功深厚,天生资质平平,是以主要负责官场送迎,即便如此,可薛府风光数十年,尤其他袭爵之后,堂堂侯爷之尊跪在雪地里大半日,也还是头一遭,哪里捱得住。
此时听见这信,又见薛由磕了个头,知道可以起身了,这才欣喜的拜了下去,却麻得竟不能起来。
殿前失仪,乃是大罪。所幸皇帝似乎并不想动薛家,薛由又将他提了一把,才把人头上脚下的提溜直了,一瘸一拐的往宫门口走去。数个小太监抬着皇帝御赐的木箱跟在后头。
回到府中,药浴按摩药敷自不消说,第二日,还在床上躺着的薛立海,清晨便被下人叫醒,薛由命他再次进宫,老父亲已经在等着了。
“还去?”
薛立海即便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这戏一旦开场了,就不可轻易停下。尤其在彼此都是试探着的微妙时刻。只得苦着脸,挥停了膝前捶打的美妇房氏,边起身整衣边问道,“昨夜竹儿是不是又被父亲叫去了?”
薛竹的生母房氏体贴道:“是。竹儿现在出息了,老祖这般赏识他。”
“你懂个屁!”薜立海忍不住骂道,“不过又是叫去写狗屁奏折了。”
房氏白了他一眼,一点也不惧怕,似乎早习惯了他这般喜怒无常,“那也是赏识。”
“真是夏虫不可语冰!”薜立海一口气灌下早准备好的姜汤,甩袍而出。
薛家父子二人这回候在朝会外头,只等朝会散了便通传觐见。只不过带了封衷肠历历,观之令人涕下的请表来。
再次跪满一日,皇帝照旧打发了二人回去,连面也不曾见上一面,话仍旧是那些,王英的口吻却多有安抚宽慰之意,还说难得父子俩一起进宫,特意让他们去看看玉妃。
此事宫外京中皆已传开,观这君臣模样,薛家未曾有失,皇上也未表态,百官自然也无进言之地。薛家通敌之事,越发显得扑朔迷离。
第三日夜里回到府中,薛立海实在忍不住问道,“父亲,难道这出戏要一直这么唱下去?何时是个头?”
薛由看了看他,知晓他内功不高,也只得叹了口气,“没几日了,只消大军回朝,鳌儿回来了,就是定论之时。”
薛立海眉头更深,“按说为着薛家安身立命,我这当侯爷的理当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可大军回朝,还得几日,您也知道我内功平常,我怕这双腿,撑不到那日,倘若病在宫中,薛家失颜事小,自伤上谏可就坏了大事了。”
“放心吧,明日,最多不过后日,皇上必然留中不发,当即赶我们出来了。”
“噢?”
薛由捋了捋胡须,灯光下铁片似的面庞点了点,“再这么下去,外头的风向就都要站在我们薛家这边了。”
“不错,父亲真是高明!薛家还是多赖有您掌舵,孩儿实属忝居侯位。”薜立海抬手抹了抹额汗。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这些年咱们薛家成功在朝廷站稳脚跟,你也有不少功劳。那些跟咱们牵扯上的人,关键时候能派上大用处。”
“多谢父亲夸赞,孩儿理所应当做的。”能得薛由称赞一句大为不易,薛立海浑身仿佛松快下来,连膝盖也不觉得疼了。
薛由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好好休息,接下来的,就看玉妃了。”
随即转头冲身旁心腹道,“再传信给宫里,提醒她,今日的荣宠,究竟是谁给的。薛家既能扶她上得去,就能拉她跌下来!让她别自矜身份,或者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赶紧依令行事。想要独善其身,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当夜,如今贵为整座皇城,甚至全天下最为金贵的女人——玉妃腆着八九月的大肚子,脱簪披发,素服赤足跪在了皇帝寝殿前。
可笑宇文宙刚刚和王英调侃,说连着三日长乐宫都没有动静,自己就要赢了。话音方落,正要搂着一个丰口肥口的新晋贵女巫口口雨,便听到外头传来的通禀之声。
王英还未退出殿外,皇帝的手堪堪才移到美人身上,这声不合时宜的通报,叫殿内温香口靡的气氛骤然冷却。
看着王英脸上那并未见惊喜的惯常笑容,宇文宙一下子兴趣全无,五指狠狠地在美人身上揪了一把,“叫她起来!”
“喏。”外头人答道。
门外随即响起几句对话,当中一个女声尖利亢奋,似在推拒他人的托扶。
太监无奈,再次入门禀告,“皇上,奴才劝不动,怕伤了皇嗣。”
王英道,“皇上还是亲自去劝劝吧。”
宇文宙腾地掀开帘帐走出来,寒声道,“外头风雪那么大,她纵使不要命,难道就一点不顾朕儿女的死活?”
王英一挥手,外头立刻来个小太监,上前将皮裘给皇帝披上,再恭敬地低下头去,不再接话。
宇文宙用手拉住皮裘,推开小太监,快步行出,一开门,罡风冻雪兜头罩来,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心下更是怒急。
“这种时候逼朕出来见你,这下你满意了?”
玉妃肌肤胜雪,墨发如瀑,不施粉黛,脸色已冻得发紫,拢在一身素衣里,端的是弱不胜衣。
她见皇上出来厉声斥责,顿时泪水盈目,嗫嚅喊了一声:
“臣妾不敢,是臣妾的不是……”
“既知道不是,还不快起来,有什么话不能进来说,非要如此作态!”
皇帝扔下一句,不待玉妃答话,转身便进了门里。
廊下守夜太监们都看向玉妃,皆知若是再敢抗旨,皇帝怕是要命他们动手了。
玉妃入宫伴驾多年,自然熟谙察言观色,能揣摩几分帝心,当即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手抱着肚子,缓缓起身,颤颤巍巍走进殿内。
行至殿深处,被当中暖气一熏,玉妃眼中水光莹莹,再也载不动,玉珠滑落香腮,她娇怯怯的喊了一声,便又摇摇晃晃的跪了下去,宛如芙蓉泣泪。
“薛家有罪,请皇上降罪。”
床上的贵女此时也松松披上了外衣,正将皇帝的双手捂在胸前呵气,为他取暖。
宇文宙看她鼓如圆球的肚子神色稍敛,可观她哀哀戚戚的模样,便难掩厌恶。
玉妃名薛露,是薛家旁支,因生得艳冶,才被薛立海选中,以薛家秀女身份选入宫中。
起初宇文宙对她武林出身尚还有几分新鲜,后来发现她亦如朝廷贵女一般娇柔无趣,便渐渐淡了。宫中美女如过江之鲫,宇文宙又是个贪*花*好*色的,哪里还想得起她。
直到后来有一次,她为争宠,被正得宠的美人扇了一巴掌,还当着宇文宙和其余嫔妃的面。没人替她说话,宇文宙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气急了的薛露脑子一热,当即便将那位美人推入莲池之中。
惊呼声起时,她才方知自己做了什么事,正绝望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料事态陡转,宇文宙哈哈大笑,过来问她叫什么名字,竟已然将她忘却。
来不及感慨帝王无情,薛露的心中登时涌起狂喜,意识到自己可能因祸得福了,从此便更加跋扈嚣张。由此,帝宠愈甚,薛露变成了玉妃,独宠数年,冠绝宫中。即便朝臣多有弹劾,说其妖妃祸国,可宇文宙昏庸之举多矣,倒也显得此事微不足道来。
薜家得罪的朝臣里,也有她不少功劳。薜家见圣宠坚牢,也不得不担着。
是故宇文宙以为,以她的性子,定不会因为外头几声言语就自罪如此,何况还身怀六甲,更是身*娇*肉*贵,才夸下海口。怎料不过两日,王英所言便变成现实,怎不叫他好生气恼。
而且这副委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苛待。哪有半点往日的自信张扬。
宇文宙眉头一皱,“谁让你跪下了。”
玉妃听出宇文宙的不悦,多年伴驾,她琢磨出帝皇喜欢性情傲烈的,可如今是戴罪之身,如何还能装出以往那副霸气之态来?好在此举也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入宫多年,圣宠优渥,演戏她怎么会输给别人?
于是清泪盈睫,她楚楚抬目,“薛家如今犯下大错,臣妾自当同父亲、祖父一起,求皇上降罪……”
宇文宙一摆手,不耐地打断,“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你不过就是薛家旁支,入宫之前才过继给薛立海的,难道还以为瞒得过朕去?”
玉妃深深伏地,“臣妾既姓薛,薛家之罪便是臣妾之过,臣妾岂可独脱?”
“你当真是这么认为的?”
宇文宙语气凉了下去。
玉妃又道,“天地人伦,自然之理。臣妾虽出身草莽,不知礼数,可这孝道二字,臣妾还是明白一二的。”
“你既来请罪,那么你父亲入宫的事想来你也知晓了。朕的回复你可知道?”
“皇上仁慈之心,令臣妾感怀涕零。然此事事关社稷安稳,皇上清名,岂可轻纵?”
“届时,天下人不仅会说薛家弑君以奸,更会说皇上色令智昏,臣妾万死也难赎其罪。”
“这么说,你这还是替朕着想了?”
“臣妾不敢。”
“哼,”宇文宙面露微讽,走回床边坐下,还顺带将一旁立着的美人拉入怀中,尚带凉意的大手惹出一声“嘤咛”。
两朵红云便飞上了怀中姣好的面颊,樱*唇*半*张,想出声又咬住不发。
“怕什么,想叫便叫出声来,她说她的,你叫你的,朕一并听着。”
“皇上你真坏……啊……”
深深浅浅的呻口冲破了这殿中的沉默,成为时断时续的背景。
“说啊,不是有要事深夜前来么,怎么不说了?”
宇文宙享受着薜露此刻的难堪,口中却锋芒未减。
玉妃听闻如此靡靡之音,仿佛巴掌扇在脸上,瞬有当年受辱之感。不禁面色涨红,下意识浮起一丝狠厉,却又飞快的尽数压下,抬手闭目,额头触地,“叩请陛下将臣妾打入冷宫,贬为才人!”
宇文宙心头一怒,手指顿时不禁重了,“嘶……”美人的羞怯变成了忍耐。
可他丝毫没有顾及美人的感受,青黑浮肿的双目瞪着躬身跪地的玉妃,那一大个肚子使得跪姿变得走形而可笑。
他却没有笑,一字一句道,“这是你真正的想法?”
玉妃依旧维持着那个看起来就极为难受的姿势,艰难回道,“是。请皇上成全。”
宇文宙顿时收紧手掌,阴恻恻道,“你想要带着朕的儿女,住在那种地方?”
玉妃浑身一震,发现自己好像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忙不迭急急抬起身子,花容失色连连摇头,“不,皇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却闻一声痛呼,“皇上!”
美人终于吃痛不住,猛地推开了宇文宙,跌落在厚厚的金丝地毯上。“你弄痛奴家了!”
宇文宙这才恍然回神,看向满脸嗔怨的美人,顿时盛怒的脸色浮起一丝笑意,伸手将对方拉起,揽腰在身旁坐下,对她温言道,“你听见她说什么没?”
美人不解圣意,一时未敢作答。却听宇文宙重复道,“她说她要去冷宫,当才人!”
“位份比你还低一级呢。你说好不好?”
美人娇憨地揉了揉痛处,水灵灵的眼睛眨巴眨巴扫了一眼跪在那的宫中美妇,传言中的盛势皇妃,觉得似乎也不过如此。
便张口道,“她既要去,皇上就让她去好了,奴家一定比她更好的伺候皇上,给皇上生多多的孩子!”
宇文宙朗天大笑,“哈哈哈哈……”郁气一散而空。
望着玉妃眉眼寒凉,笑意不达眼底,“听到没有,她说的,就是朕的意思。”
“不……”
玉妃连番摇头,清泪如倾,从芙蓉般的脸庞上流淌。只是如今芙蓉已彻底失了色,浑身颤抖,“皇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臣妾只是一时情急,失了分寸。”
“请皇上收回成命!”
“求求皇上!看在腹中胎儿的份上……”
“够了!”
床边一个木架被宇文宙推倒,上头原摆放的前朝瓷器砰然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嗬!”身旁美女不禁低声惊呼。
“你不就是仗着身怀龙裔知道朕舍不得罚你么?”
宇文宙眼中冒出毒蛇般的光,“现在朕允你所请,你又求朕收回成命,你当朕是什么,真以为自己能恃宠而骄?”
“不,不,不是这样的……”玉妃膝行上前,想要靠近求情,却忘了前头地上皆是碎瓷片,锋利无比。
宇文宙见她如此不顾惜身体,更添恼怒,径直叫道:
“来人!”
王英早候殿外,此时迈步躬身。
“传朕旨意,将玉妃幽闭长乐宫,加派一倍人手看着,务必健康完好生下龙胎,否则长乐宫和御医署尽数赐死!”
“皇上!”
玉妃失声叫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另外,允其所请,褫夺封号,贬为才人。”
说罢一挥手,众人皆知皇帝要歇下了,立时上前两个机灵的小太监,将薛才人架出宫去,外头早备下了温暖的玉辇,厚厚的棉帘一放,将那些不甘的高呼隔在了外头,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