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太阳不算毒辣,只是闷热潮湿的天气更使人难受。水边的垂柳抽发新枝,长尾细蝇忙碌不休,趁着时节在树荫下点水产卵。
宁书生看向塘岸边的肤色黝黑的渔民,心中感叹,官法如炉,天灾如锤,苍头黔首又何异于蝇虫。
咚!
李鱼宴奋力甩出长竿,一抹红色划过半空,分量十足的钓饵沉入水中,泛起圈圈涟漪,惊得小鱼小虾四散奔逃。
那些忙于种族延续的蝇虫撞在一处,纷纷掉进水里,湿了翅翼,再也飞不起。
“鱼怪会上当吗?”
对自己名字很得意的年轻人,暗暗瞟向树下躲太阳的宁先生,正拿柳条编头环玩,心里愈发没底。李氏长房嫡子以承继青鲤村村正之位为使命,这份不大的基业也是祖上五代人的经营。亚圣说过,办不了事的神仙,就该砸掉庙宇,毁去雕像,祭品拿去喂狗。而办不了事的村正,即使祖上积累些威望,又能支撑几时?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这话有失公允。蒋半仙号称活了三甲子,也没见顶用。”
“这个年轻先生长相倒是第一流的,可长得好看也降服不了鱼怪。”
青鲤村各家都来了人,三五成群远远观望。上次请来蒋半仙连鱼鳞也没摸到,却失足落水淹得半死,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小先生,看起来还不如之。
秦公豹粗衣赤脚,面庞黝黑,站在高处冷眼旁观。
身后三个剽悍汉子,手里提着铁鱼叉。
“麻子哥,这世间真有妖怪?”
“什么妖怪不过是条凶些的怪鱼。就算有妖,在大哥铁掌下也得分筋错骨。”
“那是当然。大哥可是武夫,从军也能当个百夫长。”
秦家老三讲义气,有武力,寻常七八人近不了身。在青鲤村年轻一辈里颇得人心,隐隐受到长房忌惮。
眼见半天没动静,坐在石阶上的李守业心焦地揪着花白胡子,上任村正后做的第一件事就屡受挫折,以后想树立威望更难。
“这遭成不了事,人可丢大了。”
他后悔之前舍不得四十两白银,一分钱一分货,看来白纸街渡魂棺材铺九老板还是有真本领的。
时间过去许久,正当众人不耐烦之际。
“哗啦…”
红鲤塘出现一道白浪。
乌黑背鳍由远而进,水下庞大黑影极为显眼。
“来了。”
“是鱼怪!”
李鱼宴身体后仰,双手紧握鱼竿。他虽有些胆气,可从未经历过这等妖邪之事。
“哗啦!”
水花激溅,乌头鱼张开狰狞巨口,吞下红肚兜包裹的钓饵后迅速下沉。
围观村民睁大眼睛。
“嗷…”
片刻之后,丝线崩紧,水浪疯狂搅动。
李鱼宴根本没料到妖怪力量这般大,瞬间就要被拖入水里。
“闪开!”
秦公豹飞身从高崖跃下,拉住李鱼宴往旁边一推,接过鱼竿,顺势扎下横马。
鱼怪持续发力,竹竿崩成弓形,拖得黑脸壮汉不断向水边移动,膝盖在地面磨出两道深印。
一步、两步……
秦公豹胳膊青筋暴鼓,双目充血,怒吼连连。
“宁先生,快出手吧!”李鱼宴大声喊道。
宁云卿抬手就将翠绿柳环抛出,正好套住鱼怪的长嘴。
“嗷嗷…”
乌头鱼如遭电击,妖力瞬间被禁锢。水收浪息,鱼线逐渐松开,翻起白肚皮的巨大身躯浮上水面。
宁云卿张开御灵目,这只是一般妖兽,尚未产生灵智通晓修行,无非力气稍大点,比起南雾峰那头野猪差远了。
而柳环,文气,正好克制妖邪。
“娘的,这怪物,至少两头牛的力气!”
秦公豹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热气蒸腾,汗水已经将上身布衣打湿。
李守业挥舞手臂,兴奋得满脸通红:“快,把那畜生拖上来。”
十余只铁爪钩瞬间甩出,扎进鱼怪裸露的肚皮,血水染红塘面。合力拖动绳索,将之拉到岸边。
众人见了鱼怪的真面目。足有四五百斤,长嘴如豚,双目赤红。除了颜色与那周身铁甲叶般的鱼鳞外,单看形状大小,与桃花江中的白旗豚有七八分相似。
“好家伙,俺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鱼。”
村民惊呼着,将其吊上长杆。旁边长凳上,早已备好各类锋利刀斧。
那怪尚未气绝,赤红的鱼眼平静看向湛蓝色天空,似乎完全不在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李村正撸起衣袖,亲自操刀。
他手艺极为纯熟,剥皮,取骨,剔肉。
鱼肉无偿分给村民,每家可得十余斤。而鱼骨据说有壮阳之效,只李姓人才能分到。至于最为珍贵的鳞皮,可硝制成上好皮革,自然归属本家。
白袍书生拍了拍手,掸去衣服上的尘土,环顾四周后朝着石林走去。
“十五两白银到手。”
“这钱赚的可真轻松。”
“再有几单生意,欠武老汉的房贷很快就能还清。”
宁云卿嘴角洋溢笑意,饶有兴致的看牌坊上那些铭文,年少守寡至死方休的励志故事。
看了许久才发现,贞节石林更像是死座囚笼,禁锢死去的灵魂,也束缚活着的人。
多愁善感的书生心情顿时有些沉重,兴致阑珊间见那黑壮大汉走了过来。
“宁先生好手段!”
白袍书生亦拱手笑道:“巨力之下,鱼竿不断,壮士也非常人。”
“俺叫秦公豹,通些粗浅功夫,今天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了。只是心里好奇,先生到底以何物为饵引那鱼怪上钩?”
宁云卿因钓饵难以启齿,还让宣子待在村里探听风俗民情。
他轻轻一笑,说出那物。
秦公豹怔了片刻,随即大笑不止。
许多事情,看似复杂,说穿了一文不值,就如这礼仪之乡,贞节石林。
每座贞节牌坊,背后是官府对那户人家减免赋税的优待。而守寡女子多数无后,族中让人挂名为其义子,便可光明正大享受这份利好。
“画皮难画骨,知人不知心。”
黑脸壮汉体型极为魁梧,像头人熊,突然冒出句文绉绉的话。
“宁先生可知李家为何这么恨鱼怪?”
宁云卿笑了笑并没说话。有人想告诉你什么,不需多问自会倒出。
秦公豹自顾说道:“看来李大村正没告诉你。”
“俺们村原来有个叫牛雪舟的孤儿。。”
“两年前李七嫂掉进这口水塘,正好被他救起。”
“二十亡夫,苦守三十载,眼看要新增一座贞节牌坊,凑成三十六天罡数。却为这事被武阳县从上报朝廷的名册划去。李太公气得卧病在床,直到离世也没合上眼。”
“对于李家而言,七嫂淹死在井下,也好过被男子救起。”
“俺和牛雪舟喝过酒,那是一个很光明磊落上进好学的年轻人,即使被唾骂诽谤为登徒子也只是自责。”
“我问过他,若再来一次,还会救人吗?”
“他没有丝毫犹豫,说会!”
“只是自那以后村里人都厌恶他,学堂也将他了赶出去,三月前掉进水中淹死,变成了这头魔怪。”
宁云卿沉默许久,望向被剥皮拆骨的鱼妖,此刻只剩下一个完整的鱼头,灯笼大小的眼睛散发诡异宁静。
突然一阵恶心涌上心头。转过头,险些没将满腹稻米鱼羹吐出来,
他面色镇定地道:“阴阳各有法度,纵有曲折,也不该扰乱人间。”
秦公豹转动铁指虎,冷笑道:“人间尚无公道,指望鬼神,自欺欺人。”
他扫视红鲤塘这几十座石牌,道了声告辞,带着几人往东边桃花江方向而。只留下白衣少年在原地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更无方才的快意。
李家大宅。
宁云卿站在石阶上,或许天气的缘故,使得心情仍旧阴郁。
张宣子蹲在旁边拨弄不知从哪儿捡的卵石,陪着发闷。
李守业换了身衣裳,连忙笑着走过来:“宁先生怎么在这,快进屋上座。村中长老说,要来拜会您。”
宁云卿转过头来,冷声问道:“那个登徒浪子是叫牛雪舟吗?”
李守业自是精明世故的人,见宁先生这般问,必定有缘由,缓缓说道:“宁先生,可是秦公豹跟您说什么了?”
宁云卿冷笑道:“在下收钱办事,本不该多问,但也不喜欢被人骗。”
李守业气的满脸通红,最后只道:“秦家人的话真是信不得,牛雪舟其实是……”
宁云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李村正,我也该回城了。”
李守业连忙道:“俺正说晚间设宴摆酒,感谢您为青鲤村除此大害。”
宁云卿冷笑道:“稻米鱼羹,中午已经尝过了。”
“那算什么啊。”
众目睽睽之下,折柳成环禁锢鱼妖。这等手段的高人,纵使他有些守财奴秉性,也知该下本钱结交。
见宁云卿去意已定,他只好苦笑着递过鼓起的布袋。装了三十锭小银,白花花的晃人眼。
“宁先生降了鱼怪。以后就是青鲤村贵客,更是李家贵客!”
武阳城寻常人家每月花费不过一两银子,对于身无分文的少年而言,三十两更是一笔巨款。
毕竟修士也是要吃喝的。
白云观那般家业,也需经营田地店铺,俗世之物无缺,方能专心修行。
宁云卿取出半数银子,将布袋递了回去,他只想快点离开青鲤村。
红鲤塘边那片刺眼血水。
分食鱼肉的村民笑容。
重重石林后面掩盖的东西。
山中水里的妖怪容易斩杀,可人心中养出的魔可怕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