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上千百块瓦片轻轻颤动,犹如锅开水沸,片刻之后全都裂开了纹。
宁云卿霎时面色苍白,神道清光正在溃散,将军庙的人道香火即将耗尽。
李善握着狼毫大笔,站在满地白骨间,身形若隐若现,看向也是片体鳞伤的书生声音苦涩:“百年香火散尽,也算还了这方百姓。宁公子,要是今夜你能活下来,可以文章告诉瓦罐村,告诉世人,我家将军无愧天地。”
青衣文吏生前是个落魄秀才,正遇到乱世,投入吴王麾下当了军吏,生前郁郁不得志。死后人间封神,又因各中曲由致使陈景未得泰山正式授神符。将军庙不但未有神灵号令一方山岭的尊享,连困居野猪坡,也受妖魔觊觎百姓误解。
李善替陈景天深感不值。
宁云卿唯有叹息。
张屠突然问:“将军老爷在那里吗?”
他看向横贯半空那道血河,七八丈长,邪气溢散。隐隐可见长剑纵横穿梭,仿佛大河里的扁舟。九尺高的骨旗在那妖魔手里晃动,一道道血色华光飞向长剑……
“帮我照看宣子。”
张屠面色平静,抬步向前走去。
宁云卿喊道:“张叔?”
“某家张翼,平西狼骑都尉。我家将军也无愧大周,宁小子,如果……,算了,死都死了。”
张屠语气凄凉,缓缓抽出最后那一支铁箭,箭尾抵在狼头扳指嘴里。
平西将军所授《九杀苍狼箭》,在炼成连珠九箭前提下,才能射出苍狼箭。当年平西狼骑里修为最高的是平西将军蓝继勋本人,能射七连珠箭,但因这枚狼头铜戒指,也能与西北那些黑罗刹斗得不分伯仲。
“小娘子啊,莫要将那白面书生来爱慕,须知负心多是粉面郎。”
“听听听,边月照战鼓。看看看,西北男儿豪。”
“将军百战死,死后化苍狼,魂灵护河山!”
张翼轻轻吟唱当年军歌,左腿向前跨出一步,右腿弯曲,仰天挽满大弓。
箭出,势如流星。
“九杀苍狼箭!”
那一箭融入全部精气神,张翼感觉自己的灵魂挣脱肉体束缚,也随同铁箭飞出去,越飞越快,耳边唯有风声,说不尽的畅快淋漓,再也没有束缚,再也没有失意落寞。
“真…真飞起来了。”
紫色电狼三两步跃上庙顶,踩落些许残瓦,朝瓦罐村方向长吼片刻,然后转身跳上天空,利爪撕破那道血河,身影没入其中。
“嗷!”
这一切,只在须弥之间。
留在原地的躯体,被一阵轻风吹成粉末。
狼头铜扳指掉落地面,褐红色土壤,如血般红。
“世间竟有如此豪烈之士!”
李善满眼震惊,呆在原地。
“我怎么和宣子说呀?”
宁云卿鼻子微酸,捡起戒指,用衣袖轻轻擦拭,眼泪止不住的流淌。他与张屠相处不多,来到这个世界,在草蛟溪边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救了他命的张屠。
“血阵破了!”
李善惊喜地喊道。
血河当间崩断两截,化成无数碎片,如红蝶般漫天飞舞。
青獠坠落地面,一只普普通通的铁箭插入眉心。
“张兄,走好。”
陈景天从空中飘落,急忙走到青獠尸身旁,拔出那支铁箭,手掐收魂诀,点点紫色星光如萤火虫般从四面八方飞入箭中。他轻轻拂过,数十道香火神力疯狂涌入。
“青公子的噬魂妖术太过恶毒,我只能做到这步,将来能否觉醒,就看天意了。”
宁云卿接过铁箭,正想细问,忽听见山坡下传来急切的狗叫声。
“汪汪!”
黑狗背了把桃木剑,喘着粗气上得山来。
桃木剑飞起打了个旋儿,竖在地面,迅速开芽、抽叶,长成一株桃树,在神庙门前化作一座光彩流转的灵阵。
“汪!”
啸月跑向主人,邀功似的绕着他欢快转圈。
宁云卿摸了摸狗头,问道:“送把剑过来,牛鼻子什么意思?”
“汪汪汪…”
黑狗似乎想把事情说清楚。
数百缕香火从草蛟溪边涌来,落在神庙上,瓦片上的裂缝慢慢消失。
陈景天望向草蛟溪南岸,望向人间,转身说道:“这是混元聚灵阵。我们快入阵,抓紧时间恢复法力,事情只怕还没结束。”
四者围坐在灵气化成的桃树下。
陈景天和李善,头顶浮现各自神像,纳入丝丝灵气。
黑犬竟然也一张一合,大口吞吐灵气。
“这还是我认识那条狗吗?”
宁云卿只能呆坐,他看到灵气流动,使得伤口愈合速度加快,却不知如何吐纳。《御灵画术》是儒道修炼法门,没有涉及灵气吐纳的部分。
“有何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陈景天停了下来,以他的修为放开吐纳,这株灵气凝结的小桃树,用不了一时片刻,就会彻底枯萎。
宁云卿想了片刻后道:“何为修行,道、儒、神,有何不同?”
陈景天缓缓说道:“仙道,神道,儒道,乃至于妖。修行方式不同,根源都来自于天地间的气。道家真气、儒道文气、神道神力,都为法力的一种。儒修除了吐纳灵气增长文气,主要通过文道获得文气。”
他抓了团灵气,置于掌心,逐渐衍化成一丝神力。
宁云卿问:“何为文道?”
陈景天回忆道:“青田先生说过,文道者,澄清三界,教化万灵。因此诗词文章是文道,降妖除魔是文道。文道在仁心,顺仁心行事,可得道也。”
那缕神力逐渐化作文气,却又转瞬间消散。
宁云卿问道:“你可以教我吐纳之术吗?。”
陈景慎重道:“你要学吗?吐纳炼气,清净养生,此为山中道。儒家行人间道,血海滔滔,更加艰难险阻。若分不清主次,失去儒者锐意进取之心,修为再难寸进。”
宁云卿道:“问心无愧即可。”
陈景天点头,不再多言,抬手挥出一道法诀:“闭目凝神,想象自己是一只鸟……”
宁云卿感觉自己变成云鹤,张开长喙,一次次飞向那那轮明月。直到丝丝灵气不断被纳入文海,渐渐化作一缕文气。没过多久,四缕文气就恢复了。灵气依旧在涌入,直到最后新增两缕文气。
文府内六缕文气围绕浩然诛邪剑,他惊喜交加,三十六缕文气便可突破至青衿境中期,看来也不难,问道:“这是什么法诀?”
“《灵鹤啄月术》,南雾峰中一得道鹤妖留下的。甲子年前她渡天雷劫时,求借将军庙避难。我见她法力纯正,并非邪道,也就没有阻挡。”
陈景天看向修为突飞猛进的少年,意味深长道:“不知她现在是继续逍遥天地,还是坠入妖魔道了。”
宁云卿点了点头:“我明白。”
吐纳灵气,固然一时修为进益飞快。但儒家修士若沉迷山中道,对于修行而言无疑是南辕北辙。
那株桃树很快枯萎了。
一把破碎的桃木剑斜插在地面。
陈景天叹息道:“千年木心所炼,用来化作混元聚灵阵,一次消耗,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宁云卿羡慕道:“白云观家业大,牛鼻子哪里差这些身外之物。”
距离野猪坡七八里高丘上,地势正好可以俯瞰将军庙。月色下,荒草随风飘动。夜晚水汽重,两只蛐蛐跳到狗尾巴草,舞动触须,争相鸣叫。
“秋滑!”
一道虚影凭空出现,他对着空旷荒野怒声道:“为何不出手?凭白错失良机!”
土壤如水面分开,九尺长须泥鳅从地里钻出,面相猥琐,小心地瞄向将军庙方向,扭头对虚影说道:“不能怪我,青獠败得太快。”
虚影冷笑:“老泥鳅,你敢毁诺?”
泥鳅怪对九年前那战心有余悸,见跟脚不凡的青公子也死在陈景剑下,连报仇的冲动都熄灭不少,毕竟活着才最重要。
但黑罗刹教也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他道:“除非你我一同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