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茌县令杨牧是个青瘦的小老头儿,他面部轮廓稍显瘦长,骨相端正,看上去很有几分刚正不阿的清官气场。
这副长相,放在好人脸上,那此人定是两袖清风,刚直不屈的坚毅之辈。
即便是放在坏人身上,也衬得此人心智顽强,极难屈服,绝对是块难啃的骨头。
但此刻,这块难啃的骨头,却显得极是犹豫踟躇。
他啃着颤抖的手指,一副纠结表情。这副模样,倒不像是个长者,反倒更像是个正在凝眉苦思,难作抉择的孩童。
窗外的沧阳看到这副景象,不由内心大惑:这胡泰来究竟是问了什么问题,能叫这杨牧如此纠结?
“怎么样,杨县令?还没想好吗?”
胡泰来冷冷一笑:“收受贿赂之罪,你认是不认?”
杨牧被逼问着,身子又是一震,他缓缓抬了头,做贼似地望向胡泰来:“我……我没有……没有收受贿赂……”
“不认罪?”胡泰来的笑容愈加阴冷:“这么说来,你是死咬着不认罪了?”
“你可要想清楚,若其余两人招供了,那你要担的,可就不止收受贿赂这一条罪了。”
“到那时,你有意欺瞒殿下,拒不认罪,那是要抄家灭族的!”
胡泰来的声音压得极低,营造出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
杨牧又僵了一僵,咬着牙陷入踟躇。
被押入皂房之前,杨牧三人早已打过眼色,相互暗示要咬紧牙关,拒不认罪。
可到了审讯之时,这胡泰来一进来不问受贿之事,反倒有意敲打他们三位县官的同盟关系。
“若你三人都不肯招供,倒也无妨。”
“但若三人中有一人招供,你还强自顽抗。那便是有意欺瞒齐王殿下,那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
正是这般威胁,叫胡泰来陷入纠结。
他原本打死了念头抵抗不招,可是……
另外两人值不值得相信呢?
万一张县丞,或是那秦县尉招了,那他杨牧的罪过就大了。
杨牧不由担心起来,那秦县尉倒还好,武人出身总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但是张县丞的胆量不济,他能不能扛得住,就是个问题了……
正在杨牧纠结之时,胡泰来又开口了:“你可要想好了,隔壁屋子里,张县丞、秦县尉两人,也正经受着同样的考验。”
“即便你咬紧牙官,拒死不招,同时又极相信他们也能顶住压力……”
“但是!”
说到此处,胡泰来有意将脸往前凑了凑,瞪大眼睛,一脸的莫测高深:“你可有想过,你在他们二人的心中,是否是那个可靠之人呢?”
听到这话,杨牧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是啊,不光是他在担心另外两人,此时在隔壁屋中,另外的两人,也正以同样的怀疑,去考量他杨牧。
三人彼此担忧,各自怀疑,形成了掎角之势。
只要有一个人,对另外一人心存半点疑惑,那这场事先商量好的同盟,即刻土崩瓦解。
杨牧内心的堡垒已经在摇摇颤动,亟告破碎。
却是在这时,外头又传来了敲门声响,很快又有一个侍卫进了屋来,在胡泰来耳边低语了两句。
“哦?”
胡泰来听完那侍卫耳语,随即眉头一扬。
他又扭头朝杨牧望了来:“杨大人,殿下方才又布下恩赦,你三人之中,第一个认罪的人,就算是将功折罪。”
这句话一出,杨牧登时一惊。
还有这等好事?
但他稍一思虑,立即猜出这其中的阴谋。
将功折罪,究竟能折多少罪,却是没说。
况且,谁是第一个认罪的,那不全由着他李佑决定么?
这恩赦又没根没拒,到时候李佑拒不承认,仍将三人一网打尽,你又能如何?
杨牧思量之下,更陷入纠结。
虽说他能看清这恩赦的阴谋,但另外两人,能看得清么?
万一那秦县尉或张县丞,受了这恩赦蛊惑,抢先去认罪了。
那他杨牧拒不认罪,岂不成了最大的倒霉蛋了?
他二人收的钱不多,万一再捞个将功折罪,当真无罪开释了,他杨牧反而要抄家灭族。
这两相对比之下,杨牧心中更不平衡了。
不行,要死一起死,绝不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两人身上!
咬了咬牙,他终是抬起头来:“我……我招!”
……
“哇!厉害厉害!”
从皂房窗户缩回脑袋,沧阳已拍着手叫了起来。
李佑眼见她闹腾,生恐她吵到屋里,赶忙将她拉到一旁:“怎么样,我说能逼他们招供吧!”
沧阳小鸡啄米般点头:“的确是厉害,不过那个将功折罪,你当真要将认罪的人释放吗?”
“当然不会!”李佑笑道,“只要他们签字画押,认下罪行之后,该怎么判不就由我说了算了?”
“再者说来,谁是率先认罪的人,也是我来认定。我判定他们三人同时认罪,他们也无法反驳啊!”
沧阳蹙眉掰了掰指头,算计着点头:“倒也是!总归不能叫他们得了便宜,要将他们全都抓起来蹲大狱,还要收缴贿银,罚没家资!”
兴奋至于,沧阳又念起李佑的审讯手法了:“真不知道你这脑子是如何生的,居然能想到这般好办法,利用他们三人相互怀疑,制造这般难以抉择的困境……”
“哈哈……”李佑得意一笑,不置可否。
幸亏上辈子穿越看得多,对囚徒困境这种基本的审讯手段,还算有所了解。
这囚徒困境原本是数学上的博奕论模型,经数学推演之后,得出的最佳结果,就是三人都会认罪。
将之活用到审讯之中,也有奇效。
人和人之间的怀疑猜忌,本就繁复无比,利用这种猜疑,直击犯人心底,这是最有效的审讯方式。
而且这种审讯方式,对越聪明的人,就越有效。
若真是拿来审那些一根筋的犯人,反倒没有用——想得越少越简单,就越不容易受这种猜疑心理掌控。
而此番审讯的三人,都是朝廷命官,一辈子都在官场浸淫,见惯了尔虞我诈。
叫他们对同僚产生绝对信任,那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