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云落本有意多叙叙旧,可常其似乎兴致不高,略聊了几句之后两人便拱手道别。云落自去城中搬砖干活,常其在山上看着他远去,眼神一时闪烁不定。
当年也是这般分别,他们一众人看着云落迈入虎口,虽然口中不说,但都以为云落自此便要殒命,此后七年不见,更是几乎把这人忘却干净了。可谁想到,当年那所谓吃人猛虎不过是一道考验,而他们这些人居然就因为一念之差,自此离了仙缘,落入凡俗。
因缘际会,谁能分晓?
云落自是不知道常其心中转过的百般念头,回到城中,他几乎是不停歇地又回到了废墟之中。今日再干活时,他已能明显觉出自己的力气比昨天大了不少,其余兵丁两人才能扛动的横梁他一人就能举起,还能步履如风,丝毫不觉疲累,同样的一个上午,他一人做的活抵得上别人三个,众兵丁见他这般,皆被激励,一时间整个废墟上人马穿行都快了几分。
云落并不愚蠢,知晓自己今日的变化,难免就想到昨日晚间呕出的那一滩淤黑秽物了,心中暗想,莫非是自己不注意时有了什么奇遇,得了一次脱胎换骨、洗精伐髓之契机?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在心中转了一下,没做多想。是真是假,还得等师父回来才能知道。适才他回城之前,还特意去师父支开他的地方看了一眼,也没能发现什么,似乎道缘早就已经离去。他倒不怕师父抛下自己,毕竟是有道高人,不至于欺骗自己一个小子,但他也担心师父会不会遇上什么不好应对的难事。
当时所见那黑白二气,莫不是传闻中的阴司黑白无常?
想的愈多,心中愈是烦乱,慨叹师父的道行高深,又痛恨于自己的无能,又无法可想,只能暗自叹息,心中努力修行的愿望倒又深重了几分。
不提云落,单说那常其。常其将王城兵丁送至谷城,与城中将官交接之后,就要回去上复王命。换做往常,他是不肯这么快离开的,王城官吏事务不少,哪怕是他这个清闲官,轻易也没有机会出城观景,如今来到谷城,怎不得流连几日,多看看那好景色?只是,未曾想重逢云落,甚至这人还得了奇遇,入了仙途,两相对比,自己蒙着父亲恩荫,才做了这区区小官,说是荣华富贵,也不过是靠着祖产坐吃山空,和云落又怎么比?他心中五味杂陈,看着这谷城县,却只觉一片断壁残垣,窝棚满地,流民四处,哪有甚好景可看。不多停留,他催马扬鞭,带着几个亲卫侍从,向着王城方向飞奔而去,远远看着,竟颇有一股落荒而逃之感。
快马行了半日光景,约莫路程过半,眼见得前面出了一个村子,有条招幌伸出在大路边缘,招徕着行人。村子不大,可也颇有人烟,大路上人来人往,多是赶路的客商、行脚的旅人,借着村子的酒肆歇息。匆忙赶了半日,常其也有些疲累,便伸手招呼人马,在一旁柳树上栓了马匹,随即便有小二凑上,满脸堆笑问道:“客爷,咱伺候您吧,您各位远道而来,屈尊贵体,想在我们这儿吃点什么呀?”
“好久好菜上来便是,自不亏欠你的钱帛,”常其丢了一串南云制钱扔过去,“权做定钱,少了再补。只是上菜要快!”
“客官您请好!后厨的,大爷来了,好酒好菜往上送啊!”
这村子虽小,却也五脏俱全,常有客商来往,便不缺时鲜菜品。不多时,各色果品、荤素菜样便都摆了上来,几人自大早上就没吃饭,半日里赶路匆忙,早饿得不成样子,便也只顾埋头猛吃。常其动了几筷,略填了填肚子,却又停杯投箸,看着窗外,不觉叹了一声,满脸的复杂。
这几个亲随自然知道东公子有心事,可因为常其好武,亲随亦多是习武之人,性格粗糙,平日里还好,这时就难以把握常其这复杂的心态了。眼见常其唉声叹气,几人互相对视,虽然着急,可却也无法可想。
就这般沉默了一炷香时间,几个随从都吃得七七八八,眼看常其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年纪最大的那人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忽然一声道号在几人耳旁响彻,“无量天尊!这位公子,何谓仙,何谓凡,仙凡之间,哪有那深渊鸿沟呢。”
“嗯?”听得这话,常其猛然回头,入眼就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一身素白道袍,又挂有几串玄色流苏,满头银丝根根梳得整齐,这袍子的材质不似绫罗绸缎,却让人一看可知极为华贵,但那外溢的贵气又被满身素色压住,透出一股内蕴的气质来。老道看着常其,声音很轻,落在他耳中却如洪钟大吕,字字分明。
“公子,似是慨叹于仙缘无分,不能超凡脱俗?”
“这……正是,这位真人,小子失礼了。”常其慌忙起身,拱手施礼,“道长神通,竟能看穿我心中所想。”
“不必什么神通,察言观色之术罢了。”老道笑了笑,只伸手一挥,常其那几个随从便迷迷瞪瞪地站起身走到一旁,又一挥手,凌落的盘碗便堆叠在一处,店小二呆愣愣地上前来把盘碗抱走,又把桌子擦净。至此,老道方才微笑坐下。
常其早已经看得呆了。
“老神仙……”常其一躬到地,脸色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恐惧,只是浑身都颤抖着,“老神仙!您真是仙道高人吗?”
“不敢当什么仙道高人,只是略会些小术罢了。”老者笑言道,“老道自号孤九道人,常公子,适才见你在这边迟疑,便来劝解你几句。”
“仙长请说!”常其身子躬得更低了。
“仙凡相隔一纸间,着相于仙凡之隔,便是落了下乘。何况,所谓成仙者,又有何种好处呢?愈是修仙,便愈是断情绝欲,将自己塑成土偶木像一般,即便得了长生,也不过苟活而已,早失却生之本意了。”
“这……”常其愣了片刻,也不知何来的勇气,突然就血气上涌,反驳道:“可那神仙中人,高来高去,驾云踩雾,视凡人如蚁蝼,便如您这般得道高修,点指之间凡人便无力阻挡,这岂不是仙凡之隔,隔若天渊吗?”
一语未尽,他忽然回过神来,冷汗登时浸湿了后背。自己居然开口反驳这位真正的神仙人物?刚才怎么突然没了脑子,作出这般事来?
“呵呵,原来你做如此想?”孤九没怪罪他冲撞,反而是拈须轻笑,说道,“那你可错了,你在乎的并非是大道,而是术法。若是只想得一个神通法术,快意纵横,何必追求什么仙道呢?”
听孤九这般说,常其脑中恍然明悟,那一瞬,他福至心灵,也不在乎周边人物,猛地跪地朝着孤九大礼参拜,高声道:“请仙长收下徒儿!徒儿愿追随仙长学习仙道术法!”
周边本有不少用饭的客商旅人,他这一跪动静不小,可竟无一人转头看他这个位置。这让常其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仙长果然法力高强;惊的是,若这仙长欲杀他,只怕待他尸骨寒凉时,都未必有人能记得有个叫常其的人曾活过了。但转念又一想,似这般高深莫测的人物,何必跟自己一个凡俗之辈计较?唯今日这一遭来得古怪,莫不是看我身负仙缘,特来指点我的?
他跪地拜服,不敢抬头,心中却早转过不知多少思绪。孤九俯视着他,既未应下,也未回绝,就这般沉默了下来。常其也发了狠心,孤九不答,他就一直这么跪伏着。约莫过了两炷香时间,眼见常其已经撑持不住,额头见汗,身子都开始颤抖了,孤九这才长叹一声,低声道,“罢罢罢,这也是你该得的宿命。起来吧,老道收了你便是了!”
“多谢师父!”
常其猛地跃起,腿脚不灵又差点跌了一个跟头,但满心欢喜的他早忘却了这些身外事。老道垂眸不看他,手指一点,常其手中便多了一本册子。他也不理会常其欢喜的脸色,只是自顾说道:“你本凡人,根骨不高,又疏于锻炼,体质虚弱得很。我先传你这一本仙道术法。于我而言,里面尽是些无用小术,但对你来说却也算得上仙法了。且持此勤加修习,若有所成,我自会再来找你。”
说罢,原地一股白烟冒出,老道身形于烟中隐去。常其擦了擦眼,再看时,桌上盘碗狼藉,身周几个亲随吃得欢悦,四周客商高呼饮酒者比比皆是,哪里有什么老道出来?
可手中这本薄册子不是假的,虽然无有书名,可入手就如铁块般沉重冰冷,打眼一瞧,似是还有白光自其中溢出。人多眼杂之处,他也不敢直接翻开,反手将之收入袖内,装作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喝酒吃菜。
几个随从本来想说些什么,可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自家公子自顾地吃饭饮酒,哪里有半分呆愣的样子?几人对视一眼,只道是公子疲累,一时没缓过神来,连忙叫小二撤了残羹再上几样精致小菜。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算了饭钱,这才打马离去。
而村落之外,孤九老道眼望远处烟尘,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时,却忽然出声道:“先生既已至此,又何必着急赶路呢。”
他这里出声阻拦,身后数丈之外,却缓缓显出一个人影。
“足下做得好阵势。却让我如何解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