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云落是被外面的嘈杂吵嚷声惊醒的。
惊醒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居然保持着屈膝盘坐的姿势。昨夜入梦之前,他精神已经恍惚,但昏沉之间居然摆出了修行架势,虽然一夜无觉,可灵力运转不断,早过了何止几百周天。而且,虽然一晚上修行不辍,但身体却轻松无比,状态比起昨日里犹有过之,这让云落有些疑惑。
莫非这一晚上有什么奇诡之事?
他还记得,自己昏睡之前曾经呕吐一次,吐出了许多莫名秽物,可四下看去,窝棚里虽杂乱却干净,哪里有半点污秽在此?
“这……”
他挠了挠头,只觉得愈发莫名其妙了。
此时,他虽然身体清爽,可脑子还是有些昏沉,转得慢了些,远不及平日里思维活络。正迷糊间,外面的嘈杂声却更大了起来,嘈杂中还夹杂着声声呼喝,隐约还有些愤怒的争吵声,云落心中一惊,也顾不上考虑那秽物的去处,掀开窝棚的帘子时,先是被阳光刺了一眼,不过终究道基已筑,只一恍惚便清醒过来,只是,就这一恍神间,眼前却突兀多了一只手,要向他肩膀探过来。
“!”云落此时还未清醒,脑子慢了一拍,身子却不慢,侧身一晃避过,抬手便制住了来者的手臂,随即下意识地一扭一按,再看时,那人已经他压在身下哀嚎起来了。
“这……究竟何事?”
云落慌忙松手后跳了一步,看向四周。因着他刚才恍惚间没有收力,被他擒住的那人狠受了些伤,嚎得凄惨,直嚎得原本嘈杂吵嚷的众人都安静下来,看向这边。云落打眼一瞧,才发现周边围着的大半是昨日里一起搬砖干活的兵丁,都穿着粗布短褐,虽然此刻安静下来,脸上仍有忿忿不平之意;还有小半人脸生得紧,想是昨日里根本不在这谷城之中,这些人都穿着南云军衣,腰间挂着马鞭,头裹方巾,都是兵卒打扮,只是未曾着甲持兵。此刻,这些人聚在一起,看向谷城兵卒的眼神都不太好,似是在强忍着怒意。
云落茫然看向被他放倒的那人,那人未着军服,却是一身锦绣贴身衣靠,腰挎挂穗无锋文绣剑,头戴文士巾,一身文武混搭的打扮看去十分别扭,云落伸手将其扶起,不小心却又碰到了方才扭伤之处,那人顿时又一阵哀嚎。
“你……你是何人!如何这般不当人子,竟敢加伤于我!这谷城县中竟是无法无天了吗……嗯?!”
那人艰难起身,开口便是一阵喝骂,边骂边抬头。刚入眼时只是一身粗布衣衫,沾着灰土,外面的不知什么袍子打着结缠在身上,与其余兵丁民夫并无什么差别,可当他看清来人脸庞时,口中骂声却登时止住了。
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是……云公子?云落!”
“常其!你是常其兄!”
对方一开口,云落原本模糊的记忆也清晰起来,认出了这人,一时间惊讶非常,“常其兄,你不在国都安歇,却为何竟在此处?”
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云落少年时伙伴,姓常名其的,十数年妖祸之事未出时,其父还是国中司掌府库的官吏,与云落之父交好,故而两人自有便有交情,当年云落执意求仙,陪同他直到云山外雾丘的便有常其,只是惧于吃人猛虎,终与云落分道扬镳。此时此处再见,云落心中惊喜,笑言道:“一别近十年,常兄变化不小,若非兄台出声叫破,只怕我都难以分辨了!”
“我也是,适才看得恍惚,却不料当真是你……嘶!”常其说了两句,便又伸手捂住伤臂,云落一愣,歉然道:“适才未曾睡醒,一时没收住手,是我鲁莽了,我来为常兄医治!”
“哎你等……嗷!”常其本想拒绝,却没能制住云落,云落伸手捉住他伤臂,一接,一提,吓得常其又是哀嚎一声。只是,过了片刻,他也未觉疼痛,试着轻轻晃了晃胳膊,虽然还有些许酸胀,可居然真的不疼了。
“真是神了!”常其不由赞叹。
云落也高兴,不过他没忘记方才的事由,低声问道:“这里方才出了何事?为何如此吵嚷不休?还有,你怎么就突然伸手过来了?”
“嗨,都是些无谓之事。”常其摆了摆手,指向穿着军服的众兵卒,“王上怕谷城县兵丁不足,派我带着他们来救援,顺便接手救灾之事,可这城中兵卒偏说自己气力充足,定要亲手重整城池,不愿让王城兵马插手,两不相让就争执起来了。刚才我本不想掺和,想随便找个地方倚靠安歇,谁料这窝棚里突然钻出一个你来,还把我伤得这般重!”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云落诚心道歉,此时,将官校尉们也都听得消息来到,看得此景,先分开了双方兵马,又询问此间事由。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清,终究还是将官做主,让这些王城兵丁参与进谷城清理,不过因着他们人数少,给他们分配的活也少些,谷城兵卒这才安稳。王城兵卒虽然不满,可见带头的常其都应承下来,他们也不敢多说,分别领下器具干活去了。
看到云落也扛着刨锄要去挖废石,常其忙拦住他,言道:“你我七八年未见,却如何不能叙叙旧!我现今已是国中官吏,在这里说得上话的,且给你请个半日休假,你我兄弟二人好好聊聊!”
“这……”他回头看向将官,将官也识趣,自挥手道:“只顾去!今日人多,活计干得完的!”云落这才宽心,跟着常其往城外走,心中还想着等会儿回去定要多干一些,不能比别人差了。
谷城县外不远处有一矮山,从山上往外看,看不到残破的谷县城池,却能看到一副好山水。这地动虽然毁伤甚大,可古城外并无多少树木,也因此并无枯木倒伏有碍景致,反而因着地动出现了些地裂纹路,从山上往下观瞧时,纹路好似各类图案,倒也算是一处难得景致。
也难为常其这一双好眼睛,到此间不过一个时辰,便能找到这一处好观景地,从常人避之不及的地动里都能找出乐子,何其难哉。
两人随口谈论说笑时,又谈到了方才云落为他治伤之事,常其不由询问道:“云落,你从何处学的这好本事?都比得上城里治骨的医官了!这几年,你莫不是跟着哪里的名医拜师求学了?”
“哪有什么名医,这些都是我在仙山上学来的,不算什么高深技艺!”云落看似谦虚地连连摆手,可面上骄傲之色几乎抑制不住,“我在仙山上学会的可多了,这些算什么啊!”
倒不是他自吹自擂,灵台山上七年,虽然祖师未曾传授他们真正修道之法,可也教他们晨昏起舞、日常导引,医家所讲窍穴、脉络、骨骼等都与此相通,祖师偶尔也会以医术为引讲道,道缘也随口讲过不少粗糙的医道常识,几番下来,灵台山上这些道童徒儿都有了一手不错的医术。也不只是医术,因着祖师、道缘皆是学识磅礴之人,讲道时也不拘泥,这七年间,他们这些徒儿都精通了不少人间杂学,医道不过其一罢了。
毕竟,依祖师言语,修道乃是悟天地,天地间一切事理皆包含大道,悟得越多,便离道越近,若有一人把天下间万事万物一切道理都明晰了,那这人也就修成三清一般的人物了,因此他是愿意徒儿们多学些杂学道理的。
“仙山……”常其呆了呆,目光下意识掠过云落身上,这才看到被他刻意缠裹起来的一身粗布道袍,“你居然真的上仙山了?”
“那是自然!”面对儿时伙伴,便是一向聪慧的云落也不由得话多起来,兴奋说道,“那山上虽然真有猛虎,可那猛虎原来是灵台山的守山大神,是专程来考验我们的!山上的老神仙是菩提祖师,那才真是长生不老的真仙,活了不知多少岁月呢!我在山上还吃过许多仙果,比以前吃得那些果子好到不知哪里去!不过,我觉得祖师教我的道不是我想学的道,我就跟着师尊修行了,师尊教了我修行之法,我现在力气比以前大得多了……”
云落自幼年上仙山修道,过的是清净自在的日子,师兄弟间也和睦,虽然悟性高绝又聪慧,但其实对人情世故了解不多,此刻又因见着儿时玩伴心中喜悦,并未看到常其的神色有了些许变化。尤其当他说到那猛虎其实并不吃人,只是对求仙者的考验时,常其的脸色更是骤然僵硬了一瞬。云落在那里继续滔滔不绝,常其却只是嗯啊应和几声,神态再不似方才那么热情了。
“灵台山上还有个猴子师弟,祖师还给他起了个法名叫孙悟空呢,我才知道原来猴子也能遵纪守礼,比我们还聪明……你怎么了?”
他终于注意到常其的怪异了。
“啊……哈哈,没有,就是感慨你修仙有成,得偿所愿了,哈哈……”常其干笑着,抬手想拍拍云落的肩膀,只是原本酸胀的胳膊此时却显得异常刺痛。他顿了一霎,面不改色地把手落下去,道:“你既已修道,日后可要多多提携我这凡人啊,我们可是多少年的好友啊……”
“那是自然!”云落满口答应,却没听出常其说道“朋友”二字时,那略显古怪的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