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做得好阵势。却让我如何解围啊。”
背后忽然一声轻语。孤九未曾转头,只是低声答道:“此不亦合先生之想?有此人作伴,你那徒儿的仙路也不孤单啊。”
“若要祸害无辜凡人以成事,缘诚不为也。”
来者身着粗布道袍,一根木簪挽起发髻,脚下青灰布鞋,无有华贵衣服,却自有一股出尘气质,正是道缘前来。他缓步上前,站在孤九道人身后,视线落在孤九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孤九躯壳直至本心。
孤九道人亦不曾回首,只是眺望着远处烟尘,说道:“先生乃仙修之人,超凡脱俗之辈,居然还在乎一二凡人得失?”
“凡人亦有命数,有情众生绝非仙神脚下尘泥。”道缘笑了笑,语气却相当严肃,“若因无辜性命以成事,与足下这等大妖又有何区别呢?”
“呵?”孤九突然嗤笑出声,这才转身,直视道缘,沉声道:“先生说的好啊,我这妖邪传给凡人术法,助其了愿,先生这高修大能却只是束手旁观,任凭其堕入邪路罢了!呵呵,先生若真有这护佑凡俗的心思,何不早早现身,将我老道驱赶镇压,收了我那术法传承,以护佑你口中的芸芸众生呢!”
“……”道缘未回话。二人在大道之上相对而立,孤九脸带讽刺,道缘面色沉凝。二人无言而对,平地间皱起风云,狂风卷起沙尘飞散,却又在即将触碰二人时绕道而去,风沙虽烈,二人却尘埃不染,只是苦了周边吃饭的客商。一时风沙起,周边平房小屋窗户开得都大,登时便被风沙糊了满头满脸。道缘眉头微皱,出声道:“何必在此地惊扰凡人?”
孤九站定不动,却也注意到了四周抱头鼠窜的客商和催收饭钱的店家,心中亦是不喜,冷哼一声,二人同时踩踏云烟拔地而起,而他们身周那些风沙登时沉寂下来,不少客人还抱头蒙眼防风沙呢,一转眼已成风平浪静太阳天,不觉呆立当场,有些胆子小的当时就跪下来叩拜各处仙佛了。
抛下这村中的混乱场面,回头看二人时,早立在了云端之上。道缘脚踩一片祥云,背后隐隐有金光浮现,乃是功德愿力所化护体之光;孤九道人足踏乌云,半身皆被乌云所散黑色烟气笼罩,烟气又隐隐化出兽形,朝着道缘目露凶光。
道缘虽有一双法眼,可也看不得这道行高深之辈,虽然一眼可知非人,却真看不出对方真身何如。真论道行,他自己不过真身初成,灵力不显,对方却妖气磅礴,虽然收敛大半可仍有遮天蔽日之感,必是年深日久的大妖,两相对比之下,道缘真如以卵击石之辈。可是,不论孤九道人的妖气如何狂嚣,道缘身周三尺却如汪洋中扁舟一叶,妖气竟不能近其身。孤九见此,眉毛一挑,言语中带了些许兴味:“我只以为你耳聋眼瞎,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来与我分说;不成想你还真有点意思。”
“道行低微,见笑足下了。”道缘低声呢喃一句,伸手点指,指尖金光骤现,自空中勾画成一道灵符,被他打向那漫天妖云之中。漆黑妖云中刺出万道毫光,颇有些向着孤九道人而去,只是还未近身便暗淡消逝了。但那漫天妖云被金光一冲,登时散了大半,道缘尽出周身灵力,竟也与收敛妖气的孤九拼了个旗鼓相当。
“金光符法,童子之术尔,不成想先生竟以此来羞辱老道。”孤九面色如常,语气却陡然森冷下来,“你莫不是觉得,老道这万年修行,竟不值得先生你全力以赴吗?”
言未竟,孤九道人大袖一挥,当时就有百兽自他袖中涌出,驾云乘风奔腾而来,道缘欲解释而不得,只能暗叹一声,掐诀念法,身背后灵力翻涌,就在百兽行将碾压的那一刻,道缘背后陡然显化一十丈巨兽,尖牙利齿,目露凶光,兽身而人立,前足如刀而短,后肢强劲而长,咆哮一声风云都为之变色,那受孤九驱使的百兽闻之便惊恐,两股战战几无斗志,不多时便化作一缕黑烟消散。道缘也掐诀散去了背后巨兽虚影。
孤九道人面色虽愠,心中却如明镜平湖,暗自思量。眼前这修士境界低微,灵力浅薄,可似乎并不惧怕于他这万年大妖,方才试探两手,虽然只是随手而为的小道,却也被对方毫不费力的化解,这般自在从容,又不似真身初成者该有。
这人究竟有何底气,敢在自己面前放肆?
他却全然忘了,本就是他自己出声拦下的道缘。
“亦不过狂妄小辈罢了。”
传法常其不过闲来一子,只是因为无聊,在这南云国中想方设法找些乐子看罢了。谁知那个初开道基的小童儿居然还有个修成真身的师父,似乎还有些特殊在身上。但于他而言,真身初成与道基始肇之辈有何区别?左右不过是反手覆灭罢了,又何必在意什么特殊与否?
这般想着,孤九道人忽然一挥衣袖,一股带着香味的邪风自老道袖中涌出,直扑向无防备的道缘。道缘一时不察,也未及躲闪,被这邪风扑了满头。邪风入鼻,似乎瞬间便有许多古怪念头涌入脑海,妄杀、淫邪、贪夺、痴慢,各色念头化作各种古怪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着,与道缘自己的声音仿佛,恍惚之间,似乎就是道缘自己在脑中如此作想。
莫非这真是自己的想法?
换做另一个人,可能就会生惑,进而自我怀疑,被抓住漏洞侵染本心。但道缘丝毫未受影响。一则,他是祖师认定的道心大成圆融如一,心境自不会轻易受干扰;二则,出生在信息爆炸时代的他早见识过了各种复杂情绪的冲刷,信息社会的人类在表达情绪上从不作丝毫收敛,多少人因为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而大喜大悲,未曾经历过的古人完全无法想象那个时代的人们在这方面精神有多坚韧。
所以,不过是些詈骂之语,嘈杂思绪罢了,又怎能影响道缘本心?
更何况,便是出自本心,又当如何?他又不是修清净法的,心有尘垢,拂去便是,何必因此自疑自乱,空坏心境?
道缘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袖袍一震,轻风翻卷吹散了周边的香气,看向孤九说道:“我自知道行低微,实无意与足下相斗。只是,若足下执意阻拦,我也只好拼却残命,与足下争上一争了。”
“小辈,安敢托大?”
只是,闻听此言,孤九道人愈加恼怒。方才这妖术,寻常修行之辈沾之便混乱,若本有心障,甚至能借此引出心魔来,这便是他孤九引以为傲的种魔解心之术,往常以此对付小辈无往不利,今日此人轻松化解,倒也罢了;可居然还大言不惭,出声挑衅,莫不是小觑了他这万年道行?
孤九再不收敛,妖气陡然炸开化作漫天黑雾,伸手一挥,手中便多了两柄拂尘,却是白柄黑束,与一般拂尘反色。他也不掐诀念咒,只是将拂尘一抛,在空中晃一晃便化作三丈长短,如两柄宝剑向着道缘便挥舞而来。道缘凌空虚退,拂尘却不依不饶,直冲向他天灵,比他快了何止数倍。避无可避之下,道缘伸手展袖袍,大袖伸展而去将那拂尘裹住,但刹那之间,便有裂帛声响彻,袖袍化作漫天碎布,又旋即被妖气侵蚀消散。道缘借着这刹那功夫腾云直上,避开了前方直奔首脑的一击,却不料后方破空之声传来,另一柄拂尘隐于黑雾之中,一现身便在道缘身后,直撞上他后心。道缘受这一撞,在空中飞出何止四五里,勉强稳住身形时,周身一晃,一口血雾便喷了出来。
他这里吐血重伤,孤九道人却不依不饶,驭使两柄拂尘自远方闪电般激射而来,并不留半点情面。道缘虽真身已成,道心圆融,修道时日却短,更无有与人斗法的经历,如何能应付得这般攻势,仓促之间,只来得及使个铁衣法,挥起袖子略作遮挡,也没撑住三五息,周身连袖带袍寸寸碎裂,漏出内里贴身的短打扮来。看着远方面露快意却依然不曾停手的孤九道人,道缘苦笑一声,终于是没了主意。
在灵台山修行时,他虽跟着祖师学了不少神通术法,可灵台山上悠闲,祖师也淡然平和,七年间从未有过降妖捉怪之事,也未曾用那些杀生害命的手段,他便是欲学也无机会。祖师藏书中虽也有术门降妖伏魔之法,可手中既无朱砂黄纸,亦缺桃柳之剑,便是想要掐诀念咒,那两柄拂尘又岂是呆愣的?似这般却如独行桥上,前狼后虎,下有鼍龙,是进退不得,又有何法可想?
“大言论道七春秋,一朝逢敌万事休,好一个纸上谈玄的顽呆樵夫啊……”道缘心中自嘲一句,眼见得拂尘迎面而来,他也不闭目,只睁大了法眼,淡然接受将至的死劫。
“如我这般无用人,纵死之日,可也能换得天地一点垂泪,降下些小雨来吗?”
“呔!妖孽尔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