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缘?你倒是给自己起了个好名字。”
转轮王轻笑一声,抬手虚指对位,“坐,陪我手谈一局。”
道缘并不推脱,就在转轮王对面坐下,但仍肃手挺身,并无丝毫放松之意。
道缘对转轮王的尊敬是发自内心、实打实不掺假的,这种尊崇甚至超过面对菩提祖师。转轮王对他有恩,恩如再造,这是其一;另一方面,不似闲云野鹤的祖师,作为司掌阴司的十殿阎罗之一,转轮王在三界中的地位极高,也由不得他放肆。虽然十殿阎罗降世至今也不过万年,但他们的前身,那位阴魂之主、酆都鬼王、司命帝君,可也是和诸多洪荒大神同时代的人物,历百千劫而长存,最终为了三界稳定效法道祖自愿解化,其功德甚至不逊于玉帝。如今,阴司地府归于天庭管辖,大小事务自有各级鬼使,十殿阎君也乐得自在,若无大事,并不显化真身,只以法身应付便罢。
“你来得巧,我昨日方才回来,今日四殿、六殿、七殿便又往人间去了。人世一天,当阴司一年,怕又是几百年见不到他们几个。若人间早晚差个几日,只怕我也不在此处了。”
转轮王看着棋盘,随口说道。
“是缘冒昧了,本当先行通禀,奈何法力低微,神通不足,不能联系阴司,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出了下策,还闯下一桩祸事来。”道缘说。
“那算不上什么祸事,只是于你的因果上有些牵扯罢了,你道心圆融,也不必太在意。”转轮王道,“你今日来此,除了向我道谢,当是还有别的打算吧?”
“实在瞒不住陛下。”道缘微微一叹,道:“陛下知晓,我本凡夫俗子,便是在前身世界,也不过一寻常道人罢了,既无功德傍身,又无法力护体,却为何能在身死之后,魂魄飘离,而来至在此方大千世界?若是因陛下贵手施为,却又为何偏偏是我?”
这是道缘思索了很久的一个问题。前世虚构作品中常见穿越之事,自然各有缘由,他却是死后以灵魂之身莫名其妙来到此方世界。如今,他修道也有七八年,对于灵魂与元神也有了一些了解,知晓常人魂魄脆弱异常,若在阳世逗留,离体之后稍有动荡便会伤损乃至魂飞魄散,更何况穿过两个大千世界的间隔呢?来此之前,他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怎么就有了这一番因缘际会?
听得他问,转轮王又笑了一声,却不说话,只是伸手指着棋盘。道缘不敢追问,伸手执白,与转轮王沉默对弈。盘上本有残局,一眼观去,应是白子势盛,可不过一二十手,局势居然逆转,黑子围追堵截,气吞山河,白子却步步失势,明明盘上还有大片空白,可道缘却只觉无路可走,无奈之下,只能投子认负。
“缘棋艺不精,扰了陛下兴致。”道缘垂首。
“不是棋艺不精,而是你不解这局。”转轮王伸手一抚,黑白二色各归其位,又回到了道缘来时的局势,“你自他方世界而来,不受这四洲三界的局限,以你的眼光,如今这三界,局势如何?”
“秩序虽稳,进展缓慢。”道缘并不隐瞒,只把自己的感受讲来,“在我那方世界有‘文明’一词,有智生灵天然上进,虽无神通术法,却能凭本身智慧,发展进步,所造器物不逊仙神。此方世界有仙有圣,强者移山填海,摘星换月,弱者亦可修习神通,以期长生,可也因为如此,上进者皆求成仙问道,脱离凡俗,凡俗之辈却少有自强之法。三界初立之时,四大部洲已是人烟兴旺,可万年之后的如今,比起之前却无有多少进步。陛下应当看过我那方世界景象,万年之前,人族仍居于洞穴巢窠,可万年之后已是九天五洋无处不可去。故而,缘觉得……此方世界的文明发展,慢了。”
“你看得准,看得深。”转轮王点头,伸手指向棋盘,“正如这盘中白子,虽然初时势盛,可外秀而内虚,积蕴不足,终究不过一潭死水。”
“陛下……”道缘恍惚之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问为何是你,我也不隐瞒。”转轮王看向道缘,缓声道,“你那方世界无有阴司地府,常人魂魄关联身心,身死魂即散,并无鬼神之说。可你却天生近道,死后一点真灵不灭,在你那方世界浑噩飘荡,我便将你招来,送去西牛贺洲。我之本意,是想为这四大部洲添一点变数,也送你一次造化,可未成想人间十数年,你居然道心圆融,真身修成,自行寻到了此处。我本想待你修行数十百年,有所感悟之后,再与你分说此事,可现在看来,倒不用再等了。”
“陛下请讲。若有所需,缘定不推辞。”
“不必如此,我也并非执意要你去做什么。”转轮王道,“你那世界曾有一部《西游释厄传》,所载正是后六百年三界之事,其中内容你可还记得?”
“大略记得。”道缘点头。自修道有成之后,很多东西便回想起来,除去转世后彻底遗忘的那些,前世所看那些典籍他大都能一字一句地回忆起来,又因为在此方世界,西游记更是被他着重记住。
“觉得这世界变化缓慢的,实不止我一人,陛下、西方佛老、诸神仙圣都有此念。但我等也知道,求变之事,必得凡人亲自去做,若只由仙神垂赐,或可为我等增添香火,于凡人却有害无益。陛下也知晓此理,在三界定鼎后便立下天条,不许仙神随意插手凡人之事,任由他们发展,但毕竟这人族与陛下牵扯太重,陛下也不忍真的任其自生自灭,推就之中,进展一直缓慢。见了那《西游释厄传》之书,我却了解了陛下的想法,引西方佛老之经典,入人族最盛之南瞻部洲,一如引活水入死渠,两相激荡之下,或许能有些变化出来,而西行一路,也能把南洲人文、经典传入西洲,人族聪慧,见得他山之石,必有贤人能融会贯通,高屋建瓴,开出一片新天地来,人族或可摆脱暮气。”
“……原来如此!”道缘恍然大悟。
西行之事,之所以是三界四洲都关注的大事业,之所以一路磨难重重,之所以给予师徒四人金身正果,其背后原来并非如前世闲人杜撰的那般阴谋重重,而是隐藏着三界众仙神激荡人间思潮,启发人族活力的大事业!也正因如此,虽然一路仙神护佑,可此事必得由玄奘法师一介凡人去做,必得让他遭逢八十一难,受尽千般苦楚万种折磨,才能让凡俗人众重视此事,才能真正激扬思想,开出一片新乾坤!
“呵呵……唉,呵呵……”道缘出声轻笑,转而又叹,却又忍不住笑,轻声道:“大天尊陛下视人族,真如父母视儿女,惧其衣食不足,多加照料,却又恐其不成大器,惟愿其能自立自强,有所成就。真如凡人言语,可怜天下父母心也!”
“你这话放肆,怎能如此品评陛下?”转轮王训斥了一句,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然则,你这比喻倒也恰如其分。”
“既如此,道缘明白了。”道缘肃手起身,认真道,“陛下是希望我能为这人间多添一重变数,非只西方佛法,更有我前身世界那些文明之果,皆作他山之石,传扬开去,这新声音、新思想愈多,则人间新气象愈多,此事则能更多一分把握!”
“正是如此。”转轮王欣慰点头,“你原非此世之人,可如今亦已归属于此,既有机缘造化,得成真身,也可在暗中推动此事。不过,在凡人眼中,你终究已经算是‘仙’,故而,有些尺度你也要自己把握。我看你修得是本心天道,应当是要成天仙道果的,所以,也轻易不要去贪图那一点香火愿力,若此大事能成,自有你的功德造化。”
“功德也罢,造化也罢,缘无甚在意。”道缘摇摇头,“重活一世,本就是白得的性命,又何须在乎那些身外之物?若能为人族、为三界做一些事,也算没有浪费这一把枯骨。”
“你能如此想,甚好。”转轮王微微颔首,伸手在他衣衫上点指一下,道缘本是元神出窍至此,衣衫不过是虚幻表象,可经由转轮王这一点,衣衫居然由虚化实,将他的元神庇护起来。转轮王道:“我看你道心虽高,修为却仍不足,真身以上,都是水磨的工夫急不得,我却能给你些庇佑,有这衣衫保护,你的元神轻易不会损伤,若有大灾劫至,它也可保你一命。终归是我将你拉来此处,却不能让你做白工。”
“多谢陛下。”道缘诚心诚意地施礼。
“罢了,”转轮王示意道缘不要多礼,“人间一天合此处一年,你的时间还多,不妨就在此处陪我手谈几局,聊作解闷,也与我聊聊须菩提那老家伙。自三界开辟,我还未曾与他照过面,不知他近况如何?”
道缘欣然领命,又坐回原处,重摆棋盘,聊起了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