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大牢里,一片死寂。
一夜过后,几大渎职犯还没有从被判死的恐惧中摆脱出来。
在这辈子余下的半天里,也不大可能摆得脱了。
行刑的时间定在午时,生命正在一滴一滴的流逝,牢房里只有小曾上下牙打架的咯咯声清晰可闻,其它人都心如死灰,没有半点兴趣动弹。
“诸位,有幸与大家同赴阴曹。”赵完璧打破了这种绝望的安静,“一会儿黄泉路上我们不妨结伴而行,免得寂寞。”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宏亮,听起来没有一丝害怕的味道,这让正抖着的孟夜长情不自禁的生出几分敬佩,真是一个铮铮傲骨的读书人哪!
遇到这么莽的人不可不点赞,孟夜长把脑袋从栅栏里伸出去,朝着赵完璧的牢房打量,准备说几句表示钦佩的话。
哪知道一看之下就知道上当了,赵完璧也在抖,而且幅度非常大,要一只手按着墙才让自己没有倒下去,手劲之大,连墙皮都抠下来好长几道印子。
这个沙雕还不如我!孟夜长失望的又把头缩了回去。
“荣啥幸啊荣,死是什么好事啊?”小曾——曾似恨恨的嚎了起来,才喊了两句声音里就带上了哭腔:“还他姥姥的是五马分尸,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呀……”
“没事,你爹会给你捡回去缝起来的。”队正何无计不愧是一众案犯中职位最高、年纪最大的,生死关头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还有余力安慰曾似:“你算幸运了,还有家人料理后事,要是孤家寡人,只能叫衙门卷了,扔到乱葬冈喂狗。”
立刻有几个人面如死灰。
孟夜长回忆了一下本主的家庭情况,发现自己不是个独户,家中还有一个六十五岁的爷爷,以及一个五岁的妹妹,父母倒是双亡了。于是他的脸也白了起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让人不太有信心能逃过喂狗的噩运。
同样没有信心的还有一个,丁零嗷的一嗓子就开始大声嚎哭,边哭边骂骂咧咧:“我不想喂狗啊……我还没活过瘾啊……”
孟夜长有些奇怪,他记得丁零昨天还吹嘘过自己的亲戚,应该不至于无依无靠:“你不是有个姐姐吗,姐夫还是第一神捕,哪有姐姐不管弟弟后事的。”
丁零暂时止住了悲声,哽咽道:“她是表的。”然后又发了发狠,咬牙切齿的道:“要不然,先一头撞死在牢里,好歹留个全尸。”
他的牢房里传来“砰砰”两声响动,想来是说到做到,已经在测试了。
“不可!”何无计义正辞严的否定了他,“我们的罪没有祸及家人,但如果逃避刑罚,可能就要连累家中老小了。再说既然御笔亲判了五马分尸,就不要想完整上路了,自尽了也会拖出去再裂一遍。”
说完这个令人悲伤的现实,何无计叹了一口气,几乎也要滴下泪来:“我倒是父母健在,婆娘也贤惠,可还没来得及留个后啊……老何家的香火,只能靠我爹再鼓余勇了。”
有哭的,有叹的,大牢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一阵繁杂的脚步声响起,几个人走了进来,打断了众囚的自怜自哀。
行刑日里大牢来人,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众人齐刷刷的望过去,就看到一个身穿青衫的老者,瞧上去有些奇怪,一身衫子脏兮兮的裹在身上,但昂首挺胸,看起来气度不凡,正踱着步缓缓走了进来,杨百步带着两个老卒,恭恭敬敬的在旁边伺候着。
来提死囚了吗?众人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杨牢头,时辰还不到吧?”何无计颤声叫道,“我可算着时候呢,这会儿离鸡鸣刚过不到一个时辰,离午时还远着!”
杨百步叉手站在老学究身后,跟尊佛像一样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
“无妨,无妨。”赵完璧朗声说道:“黄泉路途遥远,我等早些上路也免得奈何桥上拥挤,在下已经准备好了。”
孟夜长偏头看过去,惊奇的发现这个人刚才还像兔子一样缩在墙角里抖得厉害,这会儿却已经站在了自己的牢房门前,腰挺得像杆标枪一样直,唯一能动的左手背在身后,姿势绝佳,一看就是个身怀冤屈但绝不屈服的傲骨狂生。
你个老六,装你的就行了,干什么把我们也坑进去……孟夜长在心里一通大骂,赶紧扑上前,抓住牢门冲着杨百步谄笑:“杨牢头,他准备好了你先拉他走,我要等到午时,国法如此规定,我绝不违反!”
其它几个人也纷纷贴到牢门口,一连声的向杨百步表示自己也要遵守国法。
场面着实有些难看,青衫老人皱起眉头,轻咳了一声。
杨百步立刻从石佛状态中脱离出来,一个箭步上前,呵斥道:“吵什么吵……这位是稷下书院的讲书,高不攀老先生。高先生今天来体察狱情,看看狱中有什么奇人奇事。你们进来之前也是公门中人,都老实点儿,别惊扰了高先生!”
是个老学究啊……孟夜长抖了抖发软的腿,重新回到自己的草窝床上躺下,只要不是提前行刑就好,能赖活一刻就是一刻。
人死之前的心境是相通的,其它几个囚犯也跟孟夜长一样停止了叫唤,缩了回去,已经是人生苦短了,每一刻都很珍贵,没兴趣浪费在不知所谓的人身上。只有赵完璧依旧长身挺立在原地,姿势摆得太好了之后,想收回去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看到众囚像是不怎么欢迎自己,高不攀再次轻咳了一声。
杨百步立刻竖起眉毛再次训斥:“高先生亲临大牢,也是你们几个死前的无上荣耀,一个个都像抽掉了骨头一样干什么,都起来拜见高先生!”
稷下书院在雍国是一个很奇特的机构,并没有实际的权力,无非教书做学问而已,但却拥有无上的影响力,没有几个人敢得罪,即使是皇帝也对书院礼敬有加,原因在于文武百官大部分是从这里出去的,都会念几分香火情。讲书虽然职位不高,但不知道朝堂之上和州县之间有多少官员是他的学生,确实值得巴结一番。
当然,这对众囚犯来说毫无意义,将死之人不会去考虑这些俗世虚妄,用不着去恭维高讲书。但他们不能不顾忌杨百步,行刑的刽子手也是隶属于牢狱司的,待会儿是痛痛快快的一分为五,还是磨磨蹭蹭的分几次都分不开,生生受活罪,杨百步能替他们做这个决定。
众囚犯都是公门出身,对里面的门道清清楚楚,尽管心如死灰,还是有气无力的站了起来,歪歪扭扭的向高不攀行礼。
“诸位有礼了。”高不攀倒也不像是完全为了摆谱,仿佛就是为了讲这个礼数一般,拱手对众人回礼。
礼毕,高不攀在众人身上扫视一番,最后停在了赵完璧身上。
“杨牢头,这就是你说的异人吗?”老学究看起来对赵完璧很有些兴趣,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把赵完璧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回来。
你是老玻璃吗……孟夜长心里不可抑制的冒出了这个想法。
“是的。”杨百步侧身上前,指着赵完璧为高不攀介绍,“这位小先生也是个读书人,虽然还未入修炼品级,但风骨极佳,生死关头等闲视之,下官守狱多年,这样的铁骨也没见过几根,不知道是不是高先生要找的奇人。”
“嗯。”高不攀赞许的点点头,“有几分静气。”
赵完璧气度绝对是一等一的,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跟买菜一样对自己评头论足是在干什么,但脸上没半分异色,只淡然的拱了拱手,木枷上的铁链子被扯得哗哗响也不影响他的风采,气质十分出尘:“高先生谬赞了,能得高先生一句评语,在下的黄泉路当走得更加从容。”
其它几个囚犯听得一头雾水,老学究这是在死牢里挑女婿来了吗?
但接下来老学究的话,就让他们再也无法冷静了。
“是我儒教的好苗子啊。”高不攀的语气里带着十分的欣赏,“老夫会向陛下陈情,或许能为小友求得一线生机。”
“哼。”曾似到底年轻,憋不住话,怏怏的表达了对老学究吹牛的不满,“你说陈情就陈情啊?”
高不攀对被认成吹牛很是生气,也哼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老夫不巧,正是当今天子的座师。”
“高先生,快请看看小人!”何无计一个虎扑,瞬间就贴到了牢门上,“小人也有静气,死刑面前毫不变色,昨天的断头饭吃得一粒米都不剩,晚上更是酣然入梦,呼噜把他们都打醒了,他们可以为我作证!”
可惜没人有心思帮他作证,都在忙着证明自己。
“高先生,小人幼年时曾得算命先生摸骨,说我筋骨奇异,长大后必有异相!如今已经快要长大了,再长个十年八载,异相必出!”
“小人也是读书人,一生最爱读书,家中藏有同文堂绝版的《风月宝鉴》,愿献与先生!”
“小人更有静气,小时候就已经显现出来了,直忍到五岁才会说话!”
……
“好了。”高不攀显然没料到自己的一句话会激起众人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挥了挥袍袖,“诸位的案子,老夫也听说过,确实是奇诡无比,一旬内查案无果也不算无能。但皇上已经金口直断,老夫可以厚着老脸,尝试求皇上为单独一人法外开恩,但无法为诸位翻案哪。”
那就是还得死呗……孟夜长刚刚激动起来的心思又蔫了下来,再次有气无力的回到自己的草窝上躺下。
赵完璧倒是整个人愣住了,浑身绷得笔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但他也知道一线生机是因为“静气”换来的,关键时刻千万不能破功,努力的绷住脸,不让自己有丝毫动容。
高不攀对众人拱了拱手,随后转向杨百步:“杨牢头,多谢今日破例让我进监,现在老夫的事已了,这就进宫面圣,不多叨扰了。”
活下来的希望只出现了一刹那,随后就转瞬即逝,众囚犯龇牙咧嘴的盯着赵完璧的牢房,牢狱里充满了嫉妒的空气。
杨百步哈哈一笑:“不敢,高先生铁肩担道义,为死囚仗义直言,是我所万万不能及的,也只有您这样的大人物才能扛得起这样的大事啊,哈哈。”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的瞥了孟夜长一眼。
这一眼像一道闪电一般,瞬间照亮了孟夜长心里的阴霾,让他腾的从草窝上跳了起来,大叫一声:“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