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白日漆黑如墨。
整座城都裹在了漆黑的雾气之中,这场大雾黑得很反常,不是夜里光线朦胧的那种黑,而像是从天到地被倒满了浓稠的墨汁,黑得粘腻,即使打上灯笼也看不远,平时能照两丈的路,现在却诡异的只能照亮脚下一尺远,而如果不打灯笼,就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而且这场离奇降临的黑雾似乎不止能隔绝光线,还能隔绝五感,一尺之外,声不可闻,味不可嗅,身处黑雾之中,每个人的世界都被限制在了周遭一尺,一尺之外,完全不可察觉。
满城空荡,黑雾降临之时,能跑的都惊慌失措的奔回家中,或者躲进被子里瑟瑟发抖,或者跪在屋内向神灵祷告,以祈求这场透着妖异的黑雾尽早散去;没来得及回家的此时也不敢再跑,在黑雾中摸索了一阵之后只能趴在路边,以免撞到什么东西。
连狗都不叫了。
城西的稷下书院外,有一座青翠的小山,山下歪歪斜斜的木牌上,写着“庸峰”两个字。
登山道隐在一扇残破不堪的木门后面,说是门,其实只是用几根枯枝随意钉成的一个栅栏,高不过两尺,就这么斜斜的倚在登山道前,也没有上锁,经不起孩童的一推。
但是,破门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尘埃,看上去不知道有多少岁月没有被推开过了。
一个清矍的身影破雾而现。
这是一个脸庞枯瘦的中年人,看上去已经五旬往上,快要步入老人的行列了,但身板依然挺得笔直。
没有任何征兆,中年人突然就出现在了这里,只有黑雾的微微流动,显示着这个人是凭空而来,占去了原本属于它们的空间。
中年人在山脚下站定,将双手互握,举到眉间,然后恭恭敬敬的弯腰及地,朝着山顶的方向作了一个长揖,这才将手放到木门上,发力推动。
一阵轻微的咯吱声中,破木门非常缓慢的一点点被推开。
随着破门的徐徐开启,整座小山都开始颤动,无数的碎石、泥块从山上滚落下来,发出轰隆隆的闷响。一些飞鸟被山崩所惊,顾不得天空中仍布满黑雾,振翅从栖息的树枝上起飞,一头扎进无边的黑暗之中,有几只因为无法视物而不幸撞在一起,鸣叫着从天上跌落。
推开这座破门,就如同推开了整座山一般。
直到破门被完全打开,小山的颤动才停了下来。
中年人松开手,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调息了片刻。
推开这道不起眼的破木门,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恢复了一会儿之后,中年人再次将双手拱握到眉间,微微弯下腰,以这个恭敬的觐见姿势,缓步踏上登山道,向山上走去。
这座小山并不高,登山道却弯弯拐拐,台阶在山体后时隐时现。中年人一直保持着低头弯腰的模样,没有抬起头来看路,连左顾右盼也没有,但一直稳稳当当的走在登山道中间,当要拐弯时,总能提前调整步伐,显然是对这条登山道极为熟悉。
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中年人走到了山顶。
这里别无它物,只有一个简单的草庐。
中年人在草庐前停下,认真的完成三拜九叩的大礼,站起身来说道:“老师羽化在即,学生特地来送最后一程。”
草庐内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听起来中气十足,丝毫不像生命将逝的样子:“很好啊,守己,你能推开樊笼,必定是已达一品,晋入夫子境了。”
中年人回道:“幸不辱命。”
“好!好!”草庐里的老师似乎极为高兴,一连称赞了几声,“为师还要提醒你,我儒家修的是入世之道,个人修为的精进乃是末节,为生民立命才是大事,你既已经入了一品,当心怀万民,兼济天下,更加不可懈怠!”
临终前的教诲尤其珍贵,中年人再次长揖到地:“谨尊老师训导。”
老师依旧没有出庐,学生依旧没有进去。
“老师,学生心中有不解,请为我解惑。”停顿了片刻之后,中年人开口了,“老师明明寿元未尽,为何今天突然要燃尽命数,遮住长安城的天机?”
“呵呵,不可说,不可说。”
“学生斗胆猜测,老师身为儒圣,天地间没有任何事物能贵重过老师的性命,只除了混……”
“噤声!”草庐内突然传出一声霹雳般的暴喝,仿佛有万道惊雷劈下,整座小山顿时剧烈的摇晃起来,所有的栖鸟被惊得“轰”的飞上天空,黑压压的一片,没头苍蝇般乱撞。
中年人的嘴出现了奇异的变化,上下嘴唇融合在了一起,仿佛被无形的针线密密的缝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片刻之后,草庐内的声音响起:“守己,你要切切谨记,万不可提到那个造物,你若提及祂的名讳,就会立刻被祂知晓,哪怕为师遮住了天机,祂若是望过来,也无法挡住祂的视线。”
中年人的嘴一阵蠕动,恢复了原状。
他没有任何不满,躬身应道:“是,学生记得了。”
老师的声音温和了下来:“守己,我能说的是,你是一个聪明的弟子,我很欣慰。”
学生的猜测是对的。
中年人的语调悲伤了起来:“可是老师您也说过,祂是不可能战胜的,五千年前的丹朝开国大帝已经尝试过,集结了天地之间的所有生灵之力向祂进攻,依然奈何不了祂。这已经是所有力量的极限了,这样都无法奏效,老师,我无法理解您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寿元,人间赢不了。”
“哈哈,要知道人定胜天。”老师不像自己的学生那么悲观,“现在,变数出现了。”
“什么变数?”
“不可说,不可说。”
“就是这个变数让您不惜耗尽寿元,也要遮挡天机的吗?”
“守己,你很聪明。”老师叹了一口气,“老师看到了让人间赢的希望,这份希望虽然渺茫了一些,但比以前已经好得太多,在此前的无数年里,人间连一丝一毫的机会也没有。总是要搏上一搏的,拿老师的余寿为这份希望垫一下脚,这是件很划算的事情。”
中年人的神情带上了一丝激动,他再次双手合握,向着草庐长揖到地,行了一记大礼。
“老师,您现在要走了,学生心里很不安。”中年人的声音里夹杂上了恐惧的意味,“大劫就要来临,万物即将再次化为尘土,学生不知道能为苍生做些什么。”
草庐内没有接话,似乎这个问题过于沉重。
“这方天地十万年轮回一次大劫,大劫降临时,天地凋敝,生灵死绝。”中年人自顾自的说道,“老师,眼下又是大劫将至,您是人间九大终品之一,不该如此浪费您的生命,劫后重建人间,还需要您的力量和智慧。”
草庐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了万年不化的冰雪:“守己,你只知道十万年一次大劫,却不知道,人间这次要面对的,将远比大劫更加可怕。”
“那是什么?”中年人脸上的恐惧神色更加浓厚,他无法理解,大劫已经是天地间最大的灾祸,还有什么能够更加可怕。
“是永夜。”
草庐内的声音也蕴满了痛苦:“以往的大劫,还能有寥寥一些人群存活下来,大劫过后重建人间。但这一次,不再有任何生灵能够躲过,天地将彻底凋零,以后也不会有重焕生机的机会,这方天地会永远的死亡。”
中年人全身颤抖起来。
“为什么?”他既像是对老师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急急的问道:“是跟……那个造物有关吗?”
茅屋内没有回答,默认了他的说法。
“老师,您刚才说有变数。”中年人的眼中闪着一丝希望,“这份变数,能让人间抵挡住永夜吗?”
“有变数就有可能。”老师说,“天有定数,但成事在人。”
“老师,学生还有一件事情想求教:大劫究竟是什么?这方天地为什么会有一次又一次的大劫?”
“哈哈,不可说,不可说。”老师再次笑着没有回答,但这句话已经给出了一些信息。
“我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更重的责任只能交予你们。”老师的声音开始飘渺起来,“需知变数只是变数而已,前路仍然渺茫。你当谨记:知其不可而为之,是知也。”
老师的声音低了下去,终于不再可闻。星星点点的光芒从草庐中散逸了出来,飘入苍穹。
圣人羽化了。
中年人侧过身,朝着天空恭身作揖,高声道:“学生恭送老师!”
一缕阳光从九重天上破入黑雾,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