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上那个少年也是黑色粗布短襟,虽然同样脏兮兮的,却好歹还算合身。此刻,他跑得气喘吁吁,但眉飞色舞,掩不住一脸得意和狂喜。
立秋把吊死鬼丢在地上,兴奋得振起双臂攥拳挥舞,将飞熊抖落在地上都未察觉。“太好了!恭喜你啊有后!”
这个少年叫何有后,是靠山屯屯长的儿子。确切说以前是他儿子,现在则是他家长工。
屯长婚后多年无子,无奈之下收养了一个孤儿,取名何有后。或许是这个名字取得好,几年之后,屯长媳妇的肚子不停隆起,一口气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何有后的家庭地位,也就一落千丈。从被宠溺最后变成了被嫌弃,人也从正房搬到了柴房。
白日里去村外放牛,晚间吃几口一家人的残羹剩饭,然后就只能蜷缩在柴房,正房是决不允许他回去的。
所以,他闲闷了,就只有去村边的土地庙中跟立秋玩耍。一来二去,两人成了不错的朋友。
何有后挠着蓬松乱发,嘿嘿傻笑,“屯里二十多个少年,只有我和汪小胖拥有灵根。那些平日里嫌弃我的人,下巴都要惊掉了。平日跟你说,我何有后不是凡人,没有骗你吧!”
立秋知道这个小伙伴,在村里被人叫做何大嘴,一是因为嘴巴确实够大,笑起来时,半张脸都是带牙的窟窿。二来,也许因为自卑,他就喜欢用吹牛来掩饰内心。
顺着他道,“我自然知道你卓然不群。”说到这忽然一拍脑袋,忙问道:“全村少年全都测试过了?”
“是的啊。有几个超龄的,仙长也给测试了,可惜…”
立秋这时无心听他闲扯,若都测过,仙长还会在槐树下巴巴等他自己吗?
贵人多忘事,若他忘了这茬,自己走出山村飞黄腾达的梦想就多了无穷的变数。
于是对何有后说道,“兄弟,你帮我把羊赶回去。我要先回村中。”
何有后一愣,“羊可以帮你赶回,可是,你着急回去干嘛?是去测试灵根吗?我爹说,你都没有报名。”
立秋已无心跟他解释,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句“回头再说”,就风风火火地跑走。
何有后摇摇头,小声嘀咕道,“许是见我通过测试,他也燃起了希望。不过,他虽然熟读五经,但灵根却是天生自带的东西,和断文识字毫无关系。不然村中少年全都在私塾读书,却几乎全无灵根。”
正说着,忽然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鸟喙上挂着半只虫子,撒丫子从自己身边跑过,向立秋的背影追去。
何有后扑了一下,却没有捉到。趴在地上喃喃道,“这只鸟挺俊啊,身上也不少肉。只是,它怎么不飞呢?”
…………
靠山屯前有条从山中淌出的小河,水质清澈见底。屯里人都从这里挑水饮食,也有妇人蹲在石上在河里浆洗衣物。
“哎呦!是立秋啊,你火急火燎的跑什么?”几位蹲在哪里的嫂子仰头笑问道。
“找仙长测试灵根。”立秋敷衍道。
“这样啊,那就不用急了。”一位五十许的大妈,端着大盆正从屯子走出,闻言不咸不淡地开口。“仙长跟我家老何说了,给你测试完才会离开屯子。”
立秋抬头一看,却是屯长媳妇,也是何有后的母亲。她既然如此说,那就不会错了。心中稍定。
只是何有后刚刚测出了灵根,日后就会随仙长离开屯子,将来就是能呼风唤雨的修士,何家也会跟着沾光。她怎么一脸的失落和彷徨。
正在思索,却听一声洗衣的棒槌重重砸在大石上的闷响。抬头看去,刘寡妇已是双手叉腰,怒冲冲地站了起来。
立秋暗道,“这个姐就更奇怪了,这是冲谁撒火?”
刘春花这时怒声说道,“修仙的就没有好东西!立秋,难道你也要离开屯子?”
立秋顿时懵了,屯里人都对修仙者顶礼膜拜,她却这么大的怨念。
屯长媳妇在上水口找个位置,放下木盆。这才插话道,“春花啊,不能因为你男人把你抛下,随云游仙长离家出走,就对仙长心存不敬。”
刘春花哼了一声,“他们没有亲情甚至没有人情,又那里能让人尊敬了。我觉得啊,他们为了长生,已经不把自己当人了。”
说到这又看向立秋,口气也变得侬软,“立秋,你想想,没有七情六欲,就算长生,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就像这河边的石头,多少人曾在上面洗衣。人一代一代都死了,它们却还在这里。可是,要我选,还是做人而绝不做石头。”
立秋心中一震。刘寡妇一向对他嘻嘻哈哈,就像一个傻大姐。今天却突然说出这么有内涵的话来,而且是他从没有想到过的问题。
这时,一位微微发福的嫂子将洗好的衣服收起,端着木盆站了起来。对屯长媳妇“哼”了一声,“洗衣服也不吃亏,后来的却占了上水口。”
白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屯长媳妇,又转头跟刘春花说道,“大妹子,听说修仙也分有情道和无情道。估计你家男人修的是无情道,所以这么多年也不回家看你。”
另一位嫂子却撇了撇嘴,开口说道,“要我看啊,修仙后眼界高了,不是无情,而是忘了糟糠之妻,现在另有新欢而已。”
刘春花又“哼”了一声,“我早当他死了,在阴间娶一百个媳妇,又与我何干!”
另一位一脸雀斑的嫂子打趣道,“春花消消气。你这么喜欢立秋,何不去央求仙长带你一起走。就算不能修仙,洞府中也需要洗洗涮涮的女人啊。”
刘春花一愣,脸上忽然现出喜色。冲立秋大声喊道,“看你跟泥猴一样,去那边树后好好洗洗。”说着将一块胰子丢了过来。“我去给你取新衣,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仙长才会喜欢。”
嫂子们叽叽喳喳说话,立秋一直插不上嘴,只是听得心中恍然。原来刘寡妇的男人不像她跟人说的那样已经死了,而是随人出去修仙。
一直以来都把她看做成人,今天在嫂子堆里才发现,她还极其年轻,最多二十多岁。不过真是个可怜人,十多岁刚嫁过来,男人就跑了,已经守了七八年的寡。
“嫂子,你倒是快点,我怕仙长等急了。”立秋接住胰子,心想换身行头也不是坏事,更不差这一会时间,就答应下来。
河边有两片小树林,屯里的男人都在下游那里洗浴。上游那一片,则是女人孩子的浴场。
立秋刚走出树林,就看到水中有一团白肉仰面躺在水上。
他嚇了一跳,难道自己走错了浴场,不然,屯里男人谁有这样白皙如玉的肌肤。
不过,那人浮在水上,身体部件一目了然,与他除了大小之外,并无其他分别。这才放下心来。
除了棉袄棉裤之外,他个野孩子也并无垫衣内衣,所以三下两下就脱去了衣裤,跳进水中。
那人被惊了一下,立刻踉跄地立在水中,堪堪露出脑袋。
“你个混小子!我还以为来了鳄鱼!”说完咳嗽几声,似是刚才被水呛到。
“原来是先生!”立秋终于认出,他是对自己极好的学堂先生。都是在屋内传道授业,难怪他如此细皮嫩肉。
“学生鲁莽!”立秋忙一本正经,摆出知书达礼的样子。
“拉倒吧。这是在洗浴,不用做腐儒之态。你是多久没洗澡了,脖子上都能看到车轴印了。”
立秋干笑一声,“开春以后,这是第一次沐浴。”
先生睁圆眼睛,“真有你的!深秋之后到现在,四个月总有了吧。”
立秋再次干笑,忙转过话题,“先生今天白日怎么有暇?”
先生淡淡道,“学生们今天都去测试灵根,我就放了一天假。”说完又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今天是怎么想起来洗澡的?”
立秋不敢隐瞒,恭声回答,“学生今天也要去测试灵根。”
先生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不是没有报名吗?”
“我在屯外遇到了仙长,他让我过去。”
先生的表情从凝重慢慢变成了怨愤,“立秋!听说你没有报名,我还暗暗为你庆幸。你可知道,修仙之路其实害人害己。所谓的道长仙长,不过是巧取豪夺,据天地灵气为自己所用。虽然气息悠长,但去道远矣!”
立秋一副震惊的表情,心道,“先生竟然也对修仙怨念颇深!刘嫂子是因为男人弃她而去,他是何原因?难道儿子或者闺女也离家修仙去了?反正是没在屯子里见过他的儿女。”
“先生,”立秋忙道,“我若能修仙,定然向道而行。而且不会薄情寡义,有机会就回屯子里看你。”
先生摇摇头,“淤泥之中,如何能不染污秽。你莫要羡慕他们腾云驾雾好不风光的样子,待气数尽时,会尝尽十倍百倍的痛苦。而且,死后沉于轮回,比起凡人更难逃脱。”
立秋叹了一声,“先生,我是个屯外弃子,若不去修仙,还有什么出头之路?我绝不想困顿于此,苟延残喘。”
先生高声道,“一直没对你说,今年我就要官复原职,返回朝歌。我视你如子,也颇为欣赏你的才华。到时随我回去,前途似锦!”
立秋“啊”了一声,没想到先生已经为自己铺下了康庄大道。原来还为如何走出山村出人头地,想破了脑袋。却不知现成的机会就在眼前。
立秋深深一稽,“先生对我有再造之恩!”
先生表情又渐渐缓和,“不要去测试了,这些日子就在家好好读书。有不懂的尽管来问。”
立秋正要回答,这时岸边却传来一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