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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病树前头万木春(大章)

    海军领完勋章后,陆军、文官乃至教育工作者的代表也上台受皇帝亲自颁奖,让人们羡慕不已。

    “请傅山、潘奕、冒浣莲……谢文华上台受奖!”

    老百姓一见就炸了锅。看看这些人,有道士,有女人,有混帮会的,最后一个还是肥头大耳的商人。

    如果说刚才那些好歹还都是吃皇粮的,老百姓顶多羡慕一下,可现在这些三教九流的家伙竟然也能被圣驾接见,那就不只是羡慕那么简单了。

    是妒忌,或者是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也?

    接下来的更震撼。

    “请大明勃泥军械厂匠师张大、勃泥海军船厂匠师李成海……三汇食品加工厂匠师莫子壮、黄记砂糖匠师李新……忠介商行海述祖、彩云商行伍廷灿……上台受奖!”沐忠亮继续主持着仪式。

    什么?连工匠也有份?

    “哇……”围观群众皆哗然。不过区区匠人商贾,按旧有观念士农工商,他们的地位连农民都比不上,如今却能堂而皇之登上天子堂。

    前头两个军工系统的人身上有沐忠亮授的散阶,也算是官身,加上平日里手底下也管着好几百号工人,在这场面下倒也算神情自若,而后面这几个民用品的工匠则难免有些怯场。

    沐忠亮也看出他们的窘迫,发言鼓励道:

    “他们日以继夜,不断研发改良武备、流通物资,为我军武备的精良,后勤的充实,民生水平的提高,朝廷岁入的扩大,作出了突出贡献,在此谨授以银锤勋章,以资鼓励。”

    “诸位,自万历后,北有建奴凭弓马逞凶,中有闯献裹挟良民作乱,南有西洋诸夷凭坚船利炮海掠,此值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也,甲申陆沉,生民涂炭之祸,皆因昔日朝廷不顺天时,内有田土兼并,致穷者无立锥之地,外亦不修武备,朝廷无银饷无兵具可用。”

    “国势何致于此,忠亮日日问天问地,不得其解,直至梨洲公一言以道破,天时已变,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时事移易,一味因循守旧,焉能不败?”

    黄宗羲在一旁听得眉头直抖,这小子又打着自己的招牌猛塞私货了,偏偏如今自家跟他算是一条船的人,不得不照单全收。且瞧着吧,估计明日开始铺天盖地的论战就要开始了。

    想想要被那些腐儒疯狗一般地围攻,他就不寒而栗。曾几何时自己也伙同他们疯狂攻击过阉党马士英和阮大铖,莫非这是报应要来了?

    不行,得赶紧拉几个高手来帮忙,这场舆论战万万不能输。

    沐忠亮近来已经惯于向黄宗羲栽赃,对他丰富的心理活动毫无所觉,继续他的演讲。

    “士农工商,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无农不稳自不待言,我华夏各地,出产不同,无商则南北不通,无工则物不尽用,从而民不能互通致富,兵不能执锐器守疆。民不富则国无税财,兵不利则天下危殆。”

    “是故晚明之祸,不惟亡于鞑虏,更亡于国朝目中惟农,不见工商。将工人匠户视为奴隶,视商贾之家如待宰肥羊,此乃宋季商税岁四千万,国朝岁不足三百万之因也。”

    虽然这只是一些浅表的原因,但当着那么多百姓的演讲,说到这一层便足够了。至于为什么收不上税,那些士绅之家最清楚。

    “故余闻梨洲公言后,矢志维新,而这维新便自四民平等,工商皆本起。台上诸位,皆为英雄,若无他们,便无光复广州之枪炮,无汝家中平价砂糖,无船员出海各色罐头,如是种种,不胜枚举。此勋章乃是你等应得之物,还不过来?”

    他这番演讲让上台的工商们感激涕零,一个个激动不已,若非沐忠亮手快,差点他们差点都跪下了。

    把谢东家扶起来,“我说老谢,你要是一跪,我今日的布置至少要被你废了一半,你自己看着办吧。”

    谢东家听了忙直起膝盖。瞅见空隙,他大着胆子向沐忠亮试探到,“公爷,若是日后鄙行绵薄的小生意能有朝廷用得上的,您尽管说话,小人绝不推辞。”

    他的弦外之音沐忠亮哪能听不出来,“放心,晚点会有消息的,你有大功,马大人和各级衙门定会有所优惠。”

    颁奖仪式在围观群众神色各异中结束,不及让众人浮想联翩,几声鼓响,吴茂芳连忙按程序喊道,“起驾!”

    冠盖如云,人群连忙分开一条通路通向正南门,皇帝刚刚起身,沐忠亮殷勤地上去搀扶一下,趁机在他耳中耳语数句。

    皇帝当即老脸一红,好在广州的秋老虎厉害,各个在烈日下站了许久,热得脸上发红也是寻常。

    登上御辇,行至城门时,马车突然停下。众人此时已经准备散去了,见状又围了过来。

    难道有什么变故?

    此时皇旗刚刚行至城门口,只见永历突然下了马车,抬头凝视哪面张牙舞爪的龙旗良久,转身向人群扬声道:

    “诸位臣工,子民们,朕今日以列位先帝立誓,自入广州起,这面旗,除了北门,宁死亦不再从别的城门出城!”

    邓居诏等随驾老臣最先醒过味来,当即伏地,老泪纵横,带领在场所有人山呼万岁。民众也明白过来,近日里的惶恐神奇地瞬间安定。

    皇帝都不走,我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陛下,要是早能这样,何至于此啊?”

    沐忠亮见状暗暗摇头,皇权啊皇权,如非必要,以后还是少用为好。

    老百姓今日不仅看了场大热闹,又听到了年轻相爷的新论,回去又多了一样吹嘘的资本。

    但那些当地士绅却面色各异,一时之间,又有多少深夜密会,多少人各自做出相背的抉择。

    黄宗羲此番又调职到了广州,沐忠亮没有沿用原府学,而是在长兴里寻得一闹中取静之所,新建了一间书院,还是由他做山长。

    三进大的书院,旧砖灰石脚,绿瓦新绿檐,再配以一面牌匾,上书“万木草堂”。

    “果有病树前头万木春之意。”抬头扫过牌匾,黄宗羲在心里品评。

    沐忠亮这人虽然霸道,又老是以他的名义夹带私货,但光从这书院的名字上,就能看出他对黄宗羲学说的殷切期望。

    这是想让他打造好这个维新变法策源地啊!

    黄宗羲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沐忠亮无端对他的学说如此信服,甚至于有一股不惜血流漂杵也要达成的信念。但士为知己者死,能有一个雄主,相信你的学说比你自己还甚,并身体力行,践行于天下,还有什么比这令人激动的呢?

    “老夫必不能负敬之所望。”心中暗忖。

    可以预见,不久各种积销毁骨必将扑面而来,其中定然不乏他曾经那些至交好友,可那又如何,与之相比,万一有定鼎之日,岂非立千秋万世之功、之言、之行?

    想到这里,他年过半百的身体仿佛又燃起了二十余岁时的那腔热血,要知道他年轻时也参加过《留都防乱揭》事件,并以能战著称。

    阔别多年,为大义再战一次又有何妨?

    “山长好!”几名从琼州跟来的先生早就在堂上等着了。

    还是老下属,也好,使得顺手。

    “诸位,吾等负首辅大人之重托,务必恪尽职守,为新政培养好后继之才。彼旧学腐儒必当视吾等为寇仇,列位须愈加勤勉,应战之时方能言之有物,慎之!”

    “学生等谨遵教诲。”

    正说这话,一个声音从门外进来,“为何要等他们打上门,何不主动进攻?”

    沐忠亮穿着一身踏青的装束,踏入堂中,菁菁跟在后面,向黄宗羲行了个见长辈的礼节。

    “学生等见过首辅大人。”

    沐忠亮还礼笑道,“呵呵,诸位师兄弟便不要以官位相称了,不然岂不是在提醒我正偷懒么。先生,今日忙里偷闲,和菁菁逛街,正巧路过,却不想梨洲公正在此杀气腾腾啊,哈哈!”

    “还不是敬之做的好伐子,老夫是不得不战喽!”虽已有效力之心,但看见他这副闲适的模样,黄宗羲的心理顿时大不平衡。

    “咳咳,先生莫怪,时势所逼尔,有条件的话,谁不想润物细无声?参谋院有报告说,家中土改得地的兵员,作战普遍更加勇敢,不少将军都在催促土改呢。而且若是沿旧制,粤地商贸繁荣,收不上税岂不是干眼馋?”

    黄宗羲也知道情况特殊,不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

    “敬之所言主动出击,是为何意?”

    “敢问先生,现在衙门口外面墙上贴得最多的是什么?”

    “衙门外墙?不过是一些公文告示。”

    “非也,公文告示一年不过几张,一面墙足矣,更多的是什么?”

    “这……老夫刚到广州不久,还真不知道。”

    这是一个学堂先生接话道,“学生来得早,到刑房帮过几天忙,这几日差役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在大街小巷上撕言纸,听他们说光复前都是天地会在贴,现在则都是什么涛涛居啊,湘莲楼之类招揽生意的,屡禁不绝,胡乱执法又怕被御史弹劾,只得天天上街去撕。现今这衙门口除了告示,最多的就是这些言纸了吧。”

    沐忠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来还是他自己开的坏头啊。谁叫现在海南的纸产量上去,价钱贱了,不想竟让这牛皮藓满天飞。

    “额,明儿我就回去议议如何处罚这种影响市容的行为。”

    “敬之是何意,莫不是我们也要四处去贴言纸?”黄宗羲狐疑地审视沐忠亮。

    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沐忠亮忙摆手,“怎么会呢,先生的大作如此漫街张贴,岂不是有辱斯文,我听说西洋诸国,有一样东西和言纸差不多,名曰报纸,且听我细细说来……”

    黄宗羲听完,“这哪里是西夷独有,我朝不是也有邸报塘报么?”

    “是差不多,邸报塘报我们也要继续办,但那都是朝廷百官内参性质的,而这个报纸是给天下人看的。”

    沐忠亮虽不是专业人士,可做一份简单的报纸还是难不倒他的,“我已经策划好了,先做对开四版,头版由官府用于通报时政战事,也给学术讨论留一版,还请梨洲先生和师兄弟们多著雄文啊,一经采纳,不仅能扬名天下,还有稿酬哦!”

    “如此倒是方便,可敬之既然说给天下人看,老夫可不认为平民百姓爱看这些内容。”黄宗羲质疑道。

    “不是还有另外两班么?我计划都用来刊载一些工农技术辅助生产,另外加上一些拍案惊奇,小说杂文,市井奇事等等,他们不就来兴趣了么?就算不识字也会央人讲来听吧?说不定为此去学识字那就善莫大焉了。”

    这时有人抗议了,“我等学术高雅之事,怎能与市井俚语并列,不若专发一报岂不更好?”

    黄宗羲脑袋还是转的快,当即斥道,“迂腐,如此一来,人花钱买了报纸,看了下里巴人,总不能就此扔掉吧?多少也会看一眼前头的阳春白雪,日积月累,民智自然开启,而一味埋首穷经之徒,也可以了解市井之事,不致五谷不分,此方为上策!”

    “诶,先生息怒,如这位师兄所言,今后也可以开一个学报么,无非销量小一些而已,促进学界交流也是好事。”

    黄宗羲又瞪了那人一眼,才对沐忠亮道,“只是如此一来,这报纸必然不能卖高价,怕是要朝廷贴补不少。”

    “无妨,先生不用操心了,开始会亏一些,但我保证不出多久,这就会变成摇钱树,说不定还会掀起争相办报的风潮。”

    对于沐忠亮敛财的能力黄宗羲是毫不怀疑的,又聊了两句,就把他打发回去,把自己关进书房,开始苦思冥想。

    这创刊号的头炮他打算亲自操刀,鉴于报纸的性质,他既要写的有理有据,文采斐然,又要照顾平民的理解能力,不能太过深奥晦涩。

    不过这完全难不倒他。天擦擦黑的时候,他便完成了一篇雅俗共赏的雄文。

    随手放在一边,也不用检查,一代学宗就是这么自信。

    想到南粤大地即将发生的盛举,他有些激动难抑,抽出一沓信纸,手中笔沾沾墨,继续奋笔疾书。

    “忠清吾弟……值此亘古未有之大事,岂独兄一人?盼速晤。兄宗羲,十七年秋于广州万木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