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门底街,即沐忠亮前世时的北京路,这条步行商业街向来以人流量巨大而著称,其实早在这个年代,此地已经十分繁华了。
十几年前的劫难,到了今日已渐渐恢复,特别是在脱离尚可喜通统治后,市场竞争重新取代了黑金竞争,商人入门的门槛以及商品的价格也重新正常化。
同时朝廷迁都又吸引了不少人口进驻,广州及周围战线也稳定下来,导致不少勃泥的庄园主、矿主以及作坊主都迁了内地。短短数月,勃泥人口就流失了不少。
这也难怪,勃泥的庄园主除了土生华人,就是沐忠亮从缅甸带出来的那批难民,这些人从亡命而逃,再亲历了沐忠亮领导的几万里海上长征以及后续一连串军事胜利,对沐忠亮近乎到达了盲目信任的状态。
而他们本人也绝不乏冒险精神,他们不少人的第一桶金还是从缅甸抢回来的,这次回来除了支持沐忠亮外,更是眼馋内地广阔的市场。
而广州市民虽然不涉土改,但是周边有不少阻力较小的村庄已经在沐忠亮的安排下先期土改完毕,此时秋粮刚打完,结果尚可喜垮了,新分的地除了一成的税收,其余杂捐全无。
幸福来得太突然,农民们盘算着都进城来用粮食换点闲钱,顺便也消费了一把。
是以在诸多因素的影响下,在这乱世中,双门底竟有了几分盛世汴梁,清明上河的样子。
粤人嗜茶,闲来无事便爱在茶馆中坐坐,此时双门底的福运楼已然人满为患。
四名书生自摩肩接踵的大街上满身大汗地挤进来,小二却上来歉意地说,“对不住几位,小店今日客满,要不您换别家?”
“别了,我们已经换了好几家了,就这了,我们等就是。”
“好嘞,这块牌给你,一会等我来叫号。”
翻过竹牌,见着上头写的“一十七”,打头的一位壮年书生叹道,“苦也,咱们北田四子久未归粤,如今回来竟是连茶都喝不上一杯。”
最年轻的何绛望向茶馆内用不满道,“外地人也太多了,你听听里头一多半都不是讲广州话的……”
“二弟!不要胡言乱语。”何衡赶紧喝住他弟弟。
几人一番言语用的都是广州话,看似倒没惊动里头的茶客。
“哎呀,久闻粤人好饮茶,想不到连粤地的茶馆都是专供粤人的,难怪难怪。”
这时靠外一位独坐一桌的中年儒生,以戏谑的口吻道。
何衡瞪了他弟弟一眼,赶紧上去致歉,“舍弟年轻,言语无状,还望先生宽宥,粤人从不排外,先生安坐便是。”
这儒生本只是听不过调侃一下,闻言也笑了,手指点点何绛道:
“看你年轻,没见过盛世的模样,老夫年轻时在金陵,最好的几个楼子少说也得早半个月预约才进得去,可现在不行喽,满人汉奸欺行霸市,不少老字号都做不下去喽。你们广州人该偷着乐才是。唉!不知何时江南才得光复。”
“是是是,学生无状,”何绛也只不过发发牢骚,被倒霉这儒生撞破数落一番,眼珠一转,道,“不过您老人家一人独占一桌,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我们几个陪陪您老,也好听听您聊聊金陵风流,如何?”
“你小子倒是会顺杆子爬,”他学着广州人笑道,“谋闷忒啦!(没问题)”
怪里怪气的口音听得几人不禁都笑了,气氛瞬间轻松下来,又省了候座之苦,便乐得入座。
“金陵不过是伤心往事,不如你们给我说说广州风物岂不更好?听说当今首辅擅权,视陛下于无物,可来到这里,分明是一副盛世气象,当真是咄咄怪事,不知几位有何教我?”
既然长者有问,何绛便答道,“依学生所见,先生这说法未免太过了,万历变法,张太岳秉持朝政时,不也有中兴之势吗?若非人亡政息,天下何致由此奇祸。非常时节,以超世之才大权独揽,变法图强亦无不可嘛!”
“这么说你认为这沐大人竟可比肩张太岳了?”中年儒生反问。
“不是可比肩,而是必须超过他方可,如今国势比万历时衰颓万倍,不如此谈何光复?”陈恭尹,也就是刚才为首的书生答道。
但何衡虽是他们的好友或兄长,似乎却有不同的意见
“半峰兄之言,衡不敢苟同,太阿倒持,终究取祸之道,如此人心不稳,政令不一,如何能与鞑虏相抗?且此间所谓盛世,乃是损大户而拉拢小民,与闯献之流无异,短期可用,然孟子有云,无恒产者无恒心,小民难为所恃,士绅方为国本,但长此以往恐怕士绅皆向虏矣。”
“且首辅似轻经义,重杂学,实乃舍本逐末之举,怕是会招致非议。”
中年儒生举杯刚准备喝下,听了又放下茶杯,诧异道,“不致于此吧?我听说琼州的士绅不是踊跃支持,又出钱又出力的吗?”
“琼州终究化外之地,被商贸的暴利所惑不足为奇,然而中原豪族众多,哪有那么轻易接受改易名教,还要放弃万顷良田,跟朝廷去做那不可知的商贸?”
“兄长,我们家又没几亩田,你替他们操这个心干什么,要我说那些人不劳而获,压榨佃农,分了他也好。”
“你小子懂什么,我非是帮他们说话,而是替朝廷担忧。万一沐大人落得个张太岳的下场,大明就没救了!”
结果两兄弟又吵将起来,这文人吵架自与市井不同,更像是辩论,你一言我一语,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中年儒生也不说话,就笑眯眯地在一帮看戏。
最后陈恭尹见已经招来旁人侧目了,赶紧制止,“你们俩兄弟怎么跟冤家似的,每回出来都吵架,听我一言!”
“你们俩所虑都有理,但沐大人终究和张太岳不同,张太岳是文官,而沐大人可不是!”
“妙哉!”中年儒生突然把杯一顿,“不是文官才好!”
好什么好?何家两兄弟被他唬了一跳,都忘了继续吵下去。
这时一位更年长些的文士挤了过来,抱怨道,“你这家伙,让你上书院去,你非要约我来这里见面,在外头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挤散了。”
中年儒生起身赔笑,“太冲兄,我是怕你日日在世外桃源治学,按咱们首辅的说法,就不接地气了。”
“你才不接地气……”黄宗羲没好气道。
“太冲?啊!莫非您是梨洲先生?”
何绛那天去码头看过热闹,仗着年轻挤得比较靠前,此刻将他认了出来,“确实是黄梨洲先生!”
不想竟得遇当今新学的鼻祖,几人连忙起身一番见礼。
“太冲兄,所以让你出门嘛,这不一出来就碰见这几位俊彦,怎么说来着?北田四子是吧?说得挺有见地的。”
这时陈恭尹突然想到能约黄宗羲出来喝茶的人,必然名头也不小,一时有些懊悔,竟一直未请教别人的名讳。
“学生实在太过失礼,竟忘了请教这位先生。”
“忠清你也太不厚道,与人同坐一桌,却也不通个名姓。”
陈恭尹早几年也在江南一带联络抗清,一听就明白了。
“原来是顾先生当面,当真失礼……”顾炎武的名头自是如雷贯耳,几个小辈又是好一顿恭维。
“哈哈,无妨,是你们聊得太精彩,我都忘了这回事了。”
几人连忙谦逊一番,待入座后,茶馆的小台子上又出一位说书人,一声醒木拍响,几位都是有素质的人,此时也就放下寒暄。何绛兴奋得还在朝陈恭尹挤眉弄眼,小腿被他哥踹了一脚,才悻悻闭嘴。
“今日又是出报纸的日子,照规矩便不讲书了,列位且细听。”
“苏将军轻兵突袭,鞑清望风而逃,英德光复。九月初五,我军侦知……”
收复失地的战报,被说书人职业病般地演绎一通,什么一炮十里糜烂啊,什么苏诚与一怪兽一般的鞑清大汉大战三百回合什么的。
讲得就跟四猛八大锤似的,苏诚一个好端端的青年帅哥都被说成身长八尺腰围八尺的好汉。
不管信与不信,胜利的消息都让茶馆沸腾起来,人们恨不得以茶当酒来庆贺。
说书先生再拍拍醒木,让人们安静下来,继续念接下来一则政务新闻,内容是某某县土改成果丰硕,丰收农民载歌载舞歌颂新政,歌颂沐大人什么的,然后宣布下一批土改县乡的名单。
这时茶馆内的人就有些神色各异了,一些打扮朴素的听了自是面带喜色,想着什么时候该轮到我家了,而一些衣冠楚楚的人物脸色就颇为精彩了。
“诶?那个不是陈家老爷吗?怎么跑了?他家不是经商的吗?”何绛问道。
陈恭尹摇摇头,“经商是经商,可他们在番禺县也置了不少地,怕是急着回家料理吧。”
“众列位,下面这个消息你们可要细听了,可事关你们的前途。”
这么一说,把众人的胃口都吊起来了,什么玩意这么厉害?
“啪!”醒木一拍。
“诸位!众列位!今日报纸三版,乃是各地官学吏员短训班的招生简章,四版全为十月秋闱的公告及招考职位表!”
众人一听,这可不正是事关前途吗?就算是仅粗通文墨的市民,他们那天也见了,连工人都可以当官,凭什么我不行?听见这个消息,心里不禁也有些痒痒。
正当他们屏息凝神,竖起耳朵的时候。
“欲听后事如何……”说书先生连后半句也不说了径直溜了。
接下来小二抱着一大摞报纸走上台,“卖报啦,今早刚出厂的新民日报,上载今年秋闱公告,三文钱一份啦!”
“X老母!”“X家产!”“龟孙儿!”“MMP!”
这生意真特么会做,这可算缺了大德了,顿时骂声四起,但那小二依旧面带笑容,走下各个茶桌。
骂归骂,在小二递过来的报纸面前,他们大多还是选择了掏钱,毕竟不过半顿早饭的耗费而已,就是这推销方式太缺德。
“这奸商!”何衡骂道。
“算了,又不贵,生意人也有难处,你们都买一份吧,朝廷正是用人之际。”
取过报纸,陈恭尹自己扫了眼轻轻放到一边,可无论何绛,还是一直沉默的的梁梿,甚至刚才对新学新政颇有微词的何衡都盯着表格看得十分认真。
而黄、顾二人中,顾炎武也在认真研读,黄宗羲却连报纸都没买,就看着他们。
他可能早就看过了,听说首辅视梨洲公如师,说不得这一整版的表格还有他的功劳。
黄宗羲突然严肃道,“你们听好了,按新政体制,你们一旦考中,若政绩平平,说不得一辈子都要在一个小圈里打转了。且如今朝廷基层扩大,位置多了,但竞争也甚于往常十倍,若想今后有机会主政一方,或入中枢一展宏图,最好选自己有志,并且擅长的职位,如此才有机会一展才华,不致郁郁一生。慎之!”
“当然,如果你们有自信,可以来万木草堂面试入学,首辅大人有时也会来讲一两堂课,忠清,回吧,再晚赶不上食堂饭点了。”
见顾炎武仿佛没听见一样,黄宗羲一把抽出他手中报纸。
顾炎武当然抗议,“干什么?你不知道我一看书就物我两忘么?你是山长,就不能让厨子给你多做一份?”
“晚上有课,没时间。”
“晚上上什么课?”
“大人们下了值,要来听我讲《明夷待访录》。”
“唉!好吧,虽然我也想听,但是给你们朝廷当官儿真累啊。”
黄宗羲懒得睬他,径直就走。
“诶?太冲兄等等我,”远远还能听到顾炎武说话,“我也写了本书,您看看能不能也在你的书院讲讲……”
几人听得满头黑线,这前辈间的交流似乎也那个……很接地气嘛。
良久,陈恭尹问他们,“你们都挑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