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下,刑场霎时静,好静。秋毫无语。
百姓们这才一个个明白过来乌云下的诡异图像是什么意思。
杀曹妃者,另有其人。
呼隆隆隆……宣武门一带被闷热潮湿的空气占据,凝滞的空气宛如被过量的棉花塞满,闷得人难以牵动喉头。每个人,男女老幼、大大小小、兵勇,彷佛全听见乌云里传来邪笑。
其实那不过是云中雷在作隆隆罢了。雷踪在黑压压的云层里闪动,好像爆炸时产生的战火烟腾,随时要闪下雷来,多么不祥。人人似乎见到皇城崩垮了,自己失去庇荫,惴惴不安,静的能听见心结霜的微声。
原来这就是铁蜈蚣的第二手。赵刚恍然大悟。
好阴毒的招!拿一腔焰红当传声筒,哪里会来救他。
今日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人心势必浮乱,无异鼓励各地的叛逆抬头。
亡羊还得补牢,赵刚赶紧一剑指封住一腔焰红的哑穴,这名代罪羔羊哪里还能鸣冤,登时双眼瞪大如星,嘴巴啊啊唔唔地开阖,泻不出一个音符。现下该如何处置?照旧问斩?如今瞧来,这么做反而更欲盖弥彰,又着铁蜈蚣的道。赵刚觉得该先请示万岁爷,眼神于是投向监斩官。
谁知那官员惊恐的望着一腔焰红,像块榆木。
“不是我啊!”奇怪地,一腔焰红再一次昂起嗓子喊,围观的闲人们再一次惊呼。赵刚心中惊异,暗忖怎么点了哑穴还能言语?甫回头,即发现一腔焰红起了变化,他起初土褐色的脸泛出一层黑,像给淡淡的淤泥涂过;眼白黯沉下来,色如青鳞。
中毒的征兆。且是奇毒。赵刚思忖那粒信号丸被吐出时必然有副作用,铁蜈蚣那“神主”必料见朝廷这一手,先行揉入一种能冲开穴脉的毒方,估计还能断送人命,来个一石二鸟。
老贼!赵刚暗骂。人的关节乃最脆弱的构造之一,尤其颈子由一排排环形的骨头串接,只消看准隙缝刀一划,就能不着痕迹地取命,执事通常用使这手法留人全尸。就在赵刚考虑先封了一腔焰红的口,一腔焰红眼已黑的能取出来当芝麻糊了,他喊得更痛苦:“我说总舵!”令赵刚一僵僵住。
“快斩!”突然那监斩官回神过来,也不宣旨:“他撒谎!”果然,赵刚立刻一掌箍住一腔焰红后颈,却渡送气劲过去,以助镇压筋脉里张狂之毒。
“赵刚,十二年来你愧疚地忘记自己的梦,听老爷子一句话,是时候放过自己了。”此刻胡爷的话重现在赵刚脑际。
赵刚希望有人已快马加鞭传信至陛前。
眼前是个机会,他圆梦的机会。
假若朝廷晓得铁蜈蚣的狡窟所在,万岁爷命他前去剿贼,除却这个百年大害,他等于建立奇勋,拥有筹码和朝廷一谈他的梦。
让世代子孙脱离御用执事的臭名,昂首阔步行走在光天化日下。
“过去不能够改变,人却能改变自己的心。”赵刚脑袋里的胡爷又说。
一腔焰红必须活下来。赵刚提升功力,感到一股又一股的暖流从他心窝导向手臂、手掌,挤入对方躯体,亦能感到铁蜈蚣那团狠厉的毒顽强抵抗,冲的赵刚掌心一疼一麻。两方隔空较劲,正邪抗衡!赵刚不禁再次感到这帮恶贼的阴损。
“圣旨在此,还不『立决』备斩!”监斩官又说。
赵刚不予理会,兀自灌输自己源源不绝的气流至一腔焰红雄躯,同时胡爷的嗓子再一次于脑袋里爆响:“是大丈夫就把蘸上爷子血的馒头吃下肚,吞下你的愧疚,好好活着!”
“『立决』快斩!”监斩官又喝;赵刚不愿输、不愿放手,经他努力,真克制住毒气肆虐,一腔焰红气色渐渐好转。眼看胜卷在握,无奈落叶有情,秋风无意,突然,一句“斩了他。”从人海里飘来。
就如投石入池,有人起了头,越来越多的附和声东南西北地响起,如星星之火窜遍山林。斩了他、斩了他的鼓噪声由小至大,百姓们的脸上,有的愤怒、有的恐惧,然而更多更多,却是切盼,最后呼声摇动山河,整齐一致。
在这过分苦闷的人世,也许人人都得了病,渴求一颗血馒头来治愈。
“什么我全招!”声浪里,一腔焰红仍冀图抓住一线生机。
喊声中,湿气中,赵刚点点头,灌输的气劲有增无减。他大可以飘然隐居,大可以仗着无双神功自立为王,但他不行,因为他们家世代为御用执事,直属圣驾,世代忠良。遑论皇帝那还握有“听忠令”压在赵府家小头上。
“你想造反!”监斩官说。
胡爷的声音消失了,赵刚咬着牙,握刀的手青筋尽冒。
他不想造反,只想实现自己的梦。
“斩了他!斩了他!斩了他!”
“快斩!”
“斩了他!斩了他!斩了他!”
“给我斩!”
抉择意味着割舍,极爱之间,落下去的那一刀,更是痛彻心扉的觉悟。赵刚尚未按止输气的念头,可就在这刻,一双白葱似的细手,温柔地搭上了他的刀、他的手。赵刚讶异地回顾,在他几乎仅存黑与白的世界中,这个刑台上,竟出现一名色彩俱全的女子。
竟是先前倏忽即逝于荒原的那名女子。
她穿葱叶绿地衬蓝绿暗纹,佐以金绣蕉叶图衣袴,青丝盘髻,长得真令月羞、花失色,约二十来岁。她生得一张瓜子脸,水灵杏眼,唇尖的形状似一块可口的倒三角,粉嫩鲜红。女子冲着赵刚笑,笑起来,两只杏眼弯弯的,彷佛能奏出开心的曲。
她是赵刚眼里唯一的色彩。
“落刀吧,勿要紧的。”杀声起落中,这名女子开言了,操着一口吴语。
赵刚涂满鸡血的脸孔上,两颗冷冰冰的眼眸子忽现柔情,他迟迟地、了解似地点点头。当下他手一扯,一手捺下一腔焰红,持刀之手“刷!”一声猛然高举。春秋吟高指厚厚乌云外的昊日。
这正是御用执事行刑前的招牌备姿:立决。
立决起,咚,咚,咚的鼓声就此运动。它将会越来越快,越来越紧,最后在监斩官扔下令牌剎那扼止。在这处斩的前一刻,赵刚注意到一腔焰红似乎也体悟了他的命运,茫然地遥望远方──西北方──千里丛云外的某一点。
为何是西北呢?也许家乡就在那儿吧。在这望乡台,赵刚和死囚相同,瞧不见希望;“爹,娘,我要留在这儿了……”一腔焰红痴痴望着西北方的丛云,望乡台上,似是一幕幕辛酸往事浮现眼前。
这名异乡游子,瞧见什么呢?
是不是曾经每一个夜晚,他都望着故乡的月。2
是不是黄沙吹老了岁月,也吹不了他的思念。
是不是每一道归鸟的叫声,都叫在他心坎。
而那总藏在云外的家乡,是不是,直到这刻,他才清晰地瞧见。
“斩!”监斩官掷出令牌。
瞬即,赵刚手起刀落,白光落下,他唯一能瞧见的红,也没了。
除了灰,黑,与白。
没了其他。
望乡台上八千里,尽是执迷不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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