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而言,世事分成两种:一种见得着,一种见不着。
见不着,不代表不存在。相反地,反而影响人更加悠远,不容忽视。就如“它”吧,清王朝这个帝国,哪怕处于颠峰,在“它”眼内,也完全不值一提。“它”的版图、资源,比清王朝还要大、还要多。
棒打老虎鸡吃虫,一山还比一山高。“它”时时左右清王朝决策,间接侦扣世人前景,可知觉的人,并不多;能战胜“它”的人,更不多。不知晓“它”存在的人,统称其为两个字:宿命。
宿命,是一种无法违逆的结果。抹煞希望、努力,与无限可能。
“老象,你迟也!”数道京剧唱腔齐响,笑吟吟的,齐朝一名模样怪异的人。这人哪里怪?直说来,活像颈子上长了颗象脸。脸勾蓝底花脸面谱,身量干瘦,肥大的象鼻纵贯在脸中央,两道弯牙由嘴角凸出,穿花花戏袍。
啊这扮相,原来是京剧《狮驼岭》劫唐僧的白象妖,然而那条象鼻子,却不是假货。被称呼“老象”的白象妖夸张地吁了口气,抹掉不存在的汗,方亮嗓唱道:“霸王、虞姬、灰鹏诸家兄,愚弟这趟来迟,还不是押送这回雀屏中选之人。莫要取笑了。”
这人口里称的,无不是中国京剧戏曲里的角色。霸王、虞姬,乃《霸王别姬》中两名主角:力能举鼎,于垓下自尽的楚霸王,以及从一而终,自刎帐下的虞姬;而那灰鹏,也同白象,出自四大奇书《西游记》里的《狮驼岭》一节。
这帮人的身段,活像在唱一曲未知曲牌的京剧。“老象,『爹主』不在。”经虞姬这么扬起念白提醒,白象妖神色闪过醒悟,方抖抖花袖,对虞姬拱手施礼,唱:“虞姬家姊。”黑暗中才传来虞姬满意地嗯几嗯。
然后白象妖四处张望,似乎找谁不见,便唱:“『三好』三位家兄何在?”
“三位诸弟,唉!”虞姬再开嗓子:“端阳节将至,只因嬉戏惹『爹主』不喜,令其赴太平天国催帐去也!太平天国某将军,欠吾等四百万两,迄今未偿,望『三好』诸弟能好生完成!”
白象妖一愣,感叹地点点头,接着,一声“将人带上!”发于他被长鼻遮蔽之口,几团喧嚷便由远递近,“放开我!咱们不是中选了吗!”“为什么绑着!”热热腾腾的话。少时,即见几名年轻健壮,穿皂黑短打衣袴的男子被挟持进来。
这些人一见势头不妙,挣扎得益发迈力,只听黑暗中轰出一道无双气象的唱嗓,唱:“这匹新侍卫如何徒增反抗!”正是那霸王。接着他不知使出什么把戏,但见一睁眼,他两只眼眶合计居然有四粒色彩不同的瞳孔,再闻“霹哩!”一声乍响,像电,男子们骨头像被抽掉也似,不听使唤瘫软。
此时他们像蚕,一个个被安在戏子怪人座旁的长凳,肚脐贴齐凳面,并于下颚处垫一块方砖,使脑袋仰起。
“伊等令妾身忆起清王朝御用执事,赵公赵刚。吾等仇敌。”旁边虞姬开嗓,唱声娇嫩得紧,黑暗中见他不知何故晃着一根细瓷汤匙:“不解不解,好好之人,何故需要有梦?自求烦恼。”
虞姬骄傲地唱:“吾等生命便由『爹主』既定。吾乃『虞姬』,方为『虞姬』,你乃『白象妖』,方为『白象妖』,岂不无事?一腔焰红本也为选中之士,却因贪痴妄想,被『爹主』作为弃子。”
其他人皆抚手称是。随之并起的,是道整齐划一的恐怖声响。啪擦!那声,恰似旋开罐子时,空气钻缝造成的。某件耸人听闻的事情正要发生,就听那霸王先唱:“今非昔比,赵公当今真有可能摆脱『宿命』矣。”
此话一出,其他头目讶异地“哦!”出声来,皆唱:“从何说起?”霸王就发嗓唱道:“汝等且听,据耳目来报,知悉今晚曾公已回顺天府也。”
突然又冒出个什么“曾公”。几人唱问这人是谁,霸王便答:“祖籍湖南衡阳,今湘军团练,曾国藩!据闻,曾公这趟驱鞭回京,乃要助赵刚御用执事一家实现自由的梦。”
悄然无声响起来,不久又为唱声掩盖:“曾公一介凡人,有何能耐断开御用执事与清廷的百年锁链?”有人问。
霸王答:“汝等不知。曾公前日攻下太平天国霸占之九江,乃大功也!这些时日炙手可热,况且,吾等早听报咸丰皇帝自曹寡妇案以来罢朝九日,处死一腔焰红,明日即是重新临政之日,其中利害,汝等可能辨明?”
“御用执事、清王朝,想踏吾等头顶?”接着霸王也拾起一白瓷汤匙,对座旁人唱:“年庚报来。”那青年动弹不得,眼神无助,勉强说的出“回家。”两字,霸王便怒唱:“莫惊!待孤刨空你脑,你再不会觉察恐怖、彷徨、痛苦,服从宿命排布,成为吾等卫兵!”
恐怖的事情终究不可避免。期间虞姬向小的们要来一碗红豆汤,捏着汤匙往里头一倒,搅拌搅拌,便朝那些扮相选自《水浒传》篇章《巧连环》里头的时迁的啰喽附耳:“拿去。端去孝敬『爹主』,待其喝下,再行告知加一匙『豆腐花』入其中。”
“本座答应要让一腔焰红活着!”奉命的啰喽行至一道富丽堂皇、高大无际的黑门。巨人即使在那门前,也渺如尘埃。黑门上,匀匀落落镶着三十六颗车轮大金球,而门脚,一排突起的黑铁蜈蚣海刻得栩栩如生,威摄感如一叶快刀斩去人们的胆。大门敞开,就听里头喝来这么一声。
嗓音主人便是虞姬口中的“爹主”,叫做命绝途。
尤其特殊,这人不以唱戏说话。
一腔焰红还是丧命于望乡台。听“爹主”发怒,这帮人本该闻风丧胆,免于落得和“三好”同样的责罚,谁想他们一个个不予理会,更有甚者,加诸讪笑。“爹主”命绝途明明是头儿,却像受了委屈,呜咽一声不再言语,然后,“呕──”被告知喝入的红豆汤多加了料,吐了。
棒打老虎鸡吃虫,一山还比一山高。
“它”,黑暗,难以察觉,左右世人,它便是铁蜈蚣。
“三好”飞身去了南方。中国南端,反贼太平天国的领土里,一名天国小将给人逼入墙角,身在黑漆漆的破败的孔庙里,瓦梁破口透进来的日光打在他身上,以及贴着的灰色砖墙、灰色砖地。
太平天国不同于清廷,男人们不剃发扎辫,毛乱的长发披身,脸颊左右各一束,背后一大束,头缠红巾。有如清人柯超《辛壬琐记》记载的:“有贼妇而着男子马褂,穿镶底厚鞋着;有男贼而着妇人阔袖皮袄者。”这名天国小将外穿甲冑,内搭妇人衣裳,真乃荒诞。
他浑身是伤,有被利刃划过的痕迹,以及瘀痕,左小腿诡异地外弯,明显废了,只能坐倒在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七日前将军别城去啦!”他说。
小将对面的黑暗,一吸气能尝到充满江南水秀的湿濡气息,此时从那里发出嗓子:“小子──住口!”那人唱戏似的说:“『第三月还款一半』可是陈公之誓,而今滔滔江水依在,陈公何在?两百万银何在?岂可言而无信耶?”
“你……你是什么人?干什么讨钱?”
“住──口!”黑暗里的人再唱:“本官乃铁蜈蚣『好能官』是也!”说罢只听得倏地一声,一条蛇形黑影旋即窜出,在天国小将身上捅出两个窟窿,得手方缩了回去。
那人不知对小将干了什么,小将竟不觉痛楚。或许因此兴起小将对眼前人莫大的好奇,他先回答陈将军所在,又问:“我问你的名字,不问你扮哪个角儿。你叫什么名字?你……”
话还没说完,黑影又来动静,只见那条蛇形物事钻了出来,这回竟变成一柄黑刀,砍了小将两下让他住嘴。太平天国起事以来,排拒传统文化,诋毁孔孟,将孔庙佛庙尽皆毁去,此时,天国小将身处在他们毁坏的孔庙里受刑。
“『好能官』便是本官名讳。”这人还是同句话。接着,听得“嶝、嶝、嶝”三声,神魅诡谲的三声,黑暗里的人便踏入光圈下,只露出一双靴子与一截袍子下摆。靴是白垫黑皮官靴,袍是七彩山涯永固纹唱戏用官袍。
“戏疯子!好角儿!人戏不分!这年头难有!”天国小将大笑,身躯早被砍得七零八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角儿你武功真高,你行行好,不开嗓,平凡说几句来听听?你到底叫什么名儿?”
江灵水秀的濡湿气息里,有烟硝。
烟硝,烟硝,不是进攻的鼓鼓烟硝,而是兵败的颓颓烟硝。
黑暗中的人踏来的。
“噫?吾名便称『好能官』!吾便是这样说话!”这是天国小将临终前听到的一句话。不过仍是唱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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