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频生,南有太平天国,北有捻贼,这事儿若缓办一刻,兴许哪处又多了一旅叛军。
妙的是,禁卫没两下就发现凶手。那个叫一腔焰红的年轻人,身上沾满血迹,竟躺在后湖边打盹儿,被围捕时也没试图逃跑。朝廷二话不说把他打入大牢,严加监管,直到今日问斩才提领出来。
听闻来龙去脉,当下赵刚更加确信,这名一腔焰红并非一条孤狼,而是某个黑暗势力的一份子。这个势力,叫做“铁蜈蚣”。
“都闪开!”“碍事!”“一边去!”忽然,近卫们的骂吼声传入赵刚耳际,赵刚一回神,才发觉自己早在城内趋驱。城里特有的马尿味钻进鼻孔里,纷杂的建筑从两旁掠过。赵刚瞥见街上、甚至屋顶也挤满着人,热气蒸笼,千头涌动,犹如一汪黑洋,尖叫声此起彼落,马蹄声答答作响。
“瞧,红脸狗!”“看那半白的狗尾巴!”谩骂声刺破风墙,从百姓堆里来,赵刚只装作没听到。
三名近卫高举长鞭,甩向四处,甩的前方一路没人,露出淡灰色的泥地以便畅行。少时,就来到目的地,赵刚仰起因糊上血而紧绷的脸,见不远处,宣武门门洞顶上刻着的三大字“后悔迟”印入眼帘,于高处森立。而在正下方,一座特别搭建的刑台高耸在那,叫做“望乡台”。
这是御用执事对刑场的别称,源自佛家地狱论。传闻死囚伏法前会在这望见家乡,与毕生一幕幕的心酸往事,再告别阳间,而此时,望乡台上不宁静,正陷入混乱。
赵刚见到一名双手被铁链锁铐的人,正是一腔焰红。他上半身囚衣碎得干净,毕露壮实身裁,仅剩腰下灰白色袴子还在。这名恶徒的黑辫子毛糟糟的,使他像头野兽,张牙舞爪,故意迎向兵勇指来的枪头。
菱形枪尖一经他身,顿时化为碎块,咚地耸插在刑台上。
果然仗着铁布衫有恃无恐。
赵刚本来毫无情感的双眼,熊熊烧出一股憎恶,立刻大甩缰绳,驾着快马分开人群,喀啦喀啦地朝刑台奔去。他右臂外开,将春秋吟撤离身体,像准备迎风的帆,蓄妥架式。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马儿迅驰。
乌云的天,压迫的空气,把刑场抹成乌灰色,把一个个活人化做殭尸,阴天紧捉人的心脏,叫人窒息欲狂。人们的呼吸变得又重又慢,汗珠落得汕汕而迟缓。能飞的鸟儿,不能飞的鸟儿,要死的鸟儿,都埋在这锅黑霉底下。
“一腔焰红,好一个壮志昂扬的名字。”胡爷的话闪过赵刚脑际。
壮志昂扬、热血澎拜又如何?迟早要灭的。
霎那,有人惊叫:“是御用执事!”
赵刚早已跃离马背,杀向刑台,杀向他唯一能瞧见的“焰红”。
御用执事!
这四字响起,一腔焰红赫然转头,立在高处带着又惊又怒的神情与飞上来的赵刚四目相对,接着他离地而起,上半身向前倾,双脚往后伸,将脚边一把带柄断刀夹将起来往赵刚甩去。断刃划破空气,飞旋而来!
赵刚侧身闪过,“咻”的破风声奔离耳际的下一刻,双脚已立在对手背后。一腔焰红哈哈傲笑,折回身子立刻送一记回旋踢来,赵刚反背春秋吟,面无表情,出脚朝腰部袭来的腿回击,接着探掌往对方肩头抓;一腔焰红以右半身为轴扭转腰杆,弯曲左腿,一声怒喝,放足体重将左膝攻入赵刚掌心。锤头般的冲劲压把赵刚逼退,双脚倒滑在插着碎刀的板台间,其中一块菱形刀刃正中右靴,削下脚后跟的布料,刀片瞬时闪上一抹红光。
赵刚甚至无法察觉自己的血有没有温度。
听闻围观者惊呼,赵刚感觉强烈的风往面部压近,本能地蹲下腰身,下个瞬间,划风声闪进他耳内,一颗黑铁立刻出现在他方才的位子,左至右晃过。赵刚的辫子被强风带到空中,高而笔直,后脑杓因而被勒得紧紧的。
原来铐着一腔焰红的两条铁链末端,各有一颗锅子大的铁球镇着。现在被拿来当武器使。
两人拉开距离。只见一腔焰红摆妥架式,两脚一前一后的点地,肌肉泛着汗水,罩上一层上下起伏的光,两颗拳头缠满黑炼,各提一颗铁球在半空,他露出睥睨的微笑。
“老头儿!”一腔焰红操着一口月白京腔,明显是外地人:“杀本大爷前,先问问自己能不能斩铁!”语毕双脚叉开,以蝴蝶型的轨迹轮转两颗铁块,轮得呼呼作响,快到极处,再砰地将其中一颗往赵刚踢来!
铁块取命,赵刚却不闪避,他背刀而立,站得笔挺,就在铁球来压扁人之前,他举起盘旋金龙的左臂,五指箕张,而后!这块大铁,赵刚从容写意地接了下来,并分裂成若干块铁板!
一腔焰红猛吃一惊,慌张把剩下那颗也甩来。赵刚闪过射来的那颗,眨眼就不再原位,身体运起劲道飞向一腔焰红。一腔焰红向后大跳,握住更多更多的铁链,意图再起攻势,赵刚哪里由他,鼻子一哼,气劲下两片耸立于板台的碎刃就给弹到眼前。只见赵刚一记弹指,两片碎片先是交击而后弹开,顷刻贯穿一腔焰红两个手腕,鲜血迸现!
高下立判!赵刚趁机扬刀,大扇子般把一腔焰红翻至半空,拍得他汗花四溅,接着脚镇镣铐,并以好几道翻手把一腔焰红翻成风车,不停地转,不停地转,不停地转,掀起阵阵凉风看得围观者下巴掉了下来!
最后!赵刚一连两脚瞄准对方膝窝,踢!闷脆的碎骨声响起,一腔焰红停止旋转,蓦地跪在木板上,犹然晕头转向。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寒凉回荡,但一腔焰红还不投降,甩臂攻来,作困兽之斗。
赵刚一脚当先,锁定他的左肩,轰,一道刚劲就在肉内爆发,再次传来碎骨之声,兼和着忍痛的怒喝,赵刚再废掉他的右肩、他咬来的牙,卸除所有武装,直到他只能拿头来撞,一下又一下。依旧野性难驯。
这下赵刚反倒觉得纳罕,能闯入御园,瞒过大内高手行刺之人,其身手必定是很了得的,怎么只有这点本事?难道不成还有诡计?赵刚想确认一件事,于是抽高一腔焰红的发辫,拨开撩乱的黑发,诚如他预料,发丝下赫见刺在后颈处的一枚黑紫色刺青。
一张口中吐出蜈蚣的京剧脸谱,外围以行云火纹围成矩形的图腾。
铁蜈蚣。
赵刚晓得,这枚刺青必须用特殊方式才能显现,要不即使瞪大眼睛,也只能见着人皮。为何刺青这时显现了?而且一腔焰红的行为有异,焦急地东张西望,似在寻找什么。
难不成铁蜈蚣会来劫囚?就在赵刚如此暗忖,耳畔忽听得一声不太响的“噗!”,宛似有人从口里吹出枣核来。一腔焰红。赵刚才想明白,抬眼即见到一腔焰红伸长脖子,嘴巴维持吹肥皂泡儿的形状,早已呼出一块黑乎乎的、葡萄籽似的丸粒到天际。要阻止已然迟了。
口藏信号,劫囚时机!
然而下一剎那,事实证明赵刚的臆测只中了一半。只见那颗黑糊糊的丸粒砰地在半空爆炸,千双、百双的视线下散化成浓浓一团黑紫色烟雾,紧接着,这烟雾的制法兴许和烟火相同,竟在阴蒙蒙的云层下显现一幅巨大的图案。
一名直立的,却没有脑袋的人。空荡荡的颈子上,悬空飘浮一张吐两条蜈蚣出来的京剧面谱,模样和铁蜈蚣的刺青如出一辙。好古怪的图,若是通知劫走一腔焰红的时机,何故烟雾中那没了脑袋的身躯,玲珑有致,环肥燕瘦,却是一副女性呢?
呼!那鬼祟的无头女子与京剧面谱随风升高,往上升往上升,升升升。每升高一寸,就越醒目。风呼啸过,面谱衔着的两条黑蜈蚣倏地变长,几乎包裹了底下的无头人。那面谱的眼睛还在眨动,令人发毛。
赵刚不晓得它实际的色彩,八年来已只能瞧见黑白。百姓们发出诧异的呼声,只觉得这幅诡异的无头人在天空飘,像怨灵出来作祟,怎么瞧怎么不吉利,心生不安。只有赵刚,不一会儿就理出头绪。
这是昭告天下主谋者是谁。烟雾里那名没头的女子,断是被刺杀的曹寡妇。合为一句:“曹寡妇死,铁蜈蚣为之”。
“人不是我杀的。”蓦地,只闻一腔焰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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