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北上时的紧迫相比,襄平南下的旅程就显得悠闲多了,从江南到辽东麒麟卫只用一个月,而自辽东南下京畿却花费两月有余,路程简短的一半,可用时却翻了倍,由此可见锦衣卫在加急赶路时的效率。
当然,这个“悠闲”只针对麒麟卫,对于几乎没什么武学基础的普通人来说,这样的赶路节奏就是不折不扣的折磨。
万幸寒冬过去,气温转暖,一路上也少有不良天气,总算是让这两个月不那么难熬了。
越是南下,气候就越温暖,等到麒麟卫抵达京畿附近时,初夏已至,驰道内外植被繁茂喜人,放眼望去,这些生灵几乎霸占了所见之处的每个角落。
大昭幅员辽阔,地域复杂,京畿地区位于国土最中央的位置,正处于一片平原上,这里没有什么防守上的地势优势,但作为尊贵的国都,帝京之外还拱卫着直隶省津门,也就是这趟旅程所经过的最后一个城市了。
津门是仅次于帝京的繁华大城市之一,麒麟卫将在这里短暂休憩。
缪宣出差的次数很多,长年累月以来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比如,在结束了长时间出差、回到京都后,他是没有缓冲时间的,小皇帝会立即召见他,因此他会以进入京城城门的状态直接进入皇宫,虽然他自觉这样也不失礼,但一路奔波总不可能毫无影响,还是需要修整的时间,津门就是最好的缓冲。
既然已经回到京畿,麒麟卫的令牌便又好使了起来,机灵的城门卫在远远望见锦衣卫时就让出一条顺畅的道路,甚至不需要他们出示令牌,直接就完成了无接触检查,而津门城内就更了不得了,不必出示令牌,只这一身墨绿的衣袍一亮,来往人群不论身份年龄,没有不退避的。
这样的牌面让沐大公子十分满意,他颇为自得地扫了戚忍冬与辽东众人一眼,只是戚忍冬照样不理会他,让沐凤阳无趣地收回目光。
戚忍冬头一次离开辽东,正应该是对旅途新鲜好奇的时候,但他却表现得相当沉稳,这一路来,除了在武学方面的讨教外,很少提出请求,而对于这样懂事的学生,缪宣很愿意多照顾几分。
沐凤阳对此当然不乐意,但戚忍冬的退让又让他闹不起来,再加上路途繁忙,两人连切磋的机会都不曾有,因此这矛盾竟然在无形中削弱了不少。
时间差不多也到了饭点,唐同知直接选择了最常去的酒楼,可就在他踏入门槛的那一刻,就察觉到了不同寻常。
今天的客人似乎格外少,偌大的酒楼里没有了往日的烟火热闹,竟然显得过分安静,大堂里的座位被撤下了一半,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座大戏台子。
虽然搭戏台请班子也算某种逢年过节的排场,但眼下却不是什么好时机,而且站在这宽阔戏台上并不是某个戏班子,而是来历各不相同的小野班——台子上挤满了战战兢兢的男女老少,男的带着绿帽系着青巾,女的则穿着暴露妆容艳丽,几乎人人都捧着乐器拿着快板,一看就是卖唱、伎子、说书先生之流,人数之多,让人怀疑组织者是否掏空了津门内所有的暗寮。
唐同知先是错愕,随即反应过来,能搞出这阵仗的也只有西局了,他看向老大:“督卫?”
早在踏入酒楼前,缪宣就已经弄明白了酒楼里的布置,但现在却不是离开的好时候,假如只有他一个人那做什么都没问题,但现在麒麟卫最精锐的队伍已经踏入了大堂,假如他们立即离开,那必然就成了落荒而逃。
眼见西局又弄出这么个不痛不痒的局,缪宣心中只想叹气,但面上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找位置坐吧,别管他们。”
唐同知得令,武士们便当做没看见戏台,麒麟卫的冷漠自然引起了幕后人的不满,客人到齐,好戏开场,随着数道二胡声拉拉杂杂地响起,两个年轻男子两股战战地走上前,一起开了嗓子。
“天地熔炉万物铜,你道那世间存公道,却不知熔炉把人炰,唾先圣,笑麒麟,怒斥苍天不长眼……”
缪宣:……
得了,还是这老一套,十年前魏谨开创先河,到了如今,他的徒子徒孙也开始活学活用。
不仅缪宣麻了,就连小系统也麻了,忍不住对他哥感慨:【西局难道不能整些新活吗?】
缪宣无言以对,心想这大概是不能的,毕竟魏谨是个长情的人,而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这一批批手下也是同样的德性。
不错,这台上唱得不是别的什么,还是那大名鼎鼎的《哭麒麟》。
随着乐曲渐入佳境,就连幽蓟台的人都听出了问题,更别说麒麟卫众人了,沐凤阳大怒,不等命令就擅自动作,他直接抄起手边的椅子投掷向戏台,普普通通的木椅在刚猛气劲的裹挟下命中戏台,一声巨响炸开,台子倒是没塌,但却自正中央出现了裂纹。
台上的演出者本就恐慌,这一下更是天塌地陷,哭嚷逃窜间乐器砸了遍地,眼看着这个曲子就唱不下去的时候,一道辨不出男女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内含劲气,响遏行云,轻易地压过了慌乱的人声——
“那翡鳞变作了瓦砾,那翠羽落成了草泥……”
紧接着,幕布坠地,盖住了满台子不知所措的人,而这声音的主人也从二楼跃下,轻轻巧巧就落在台前。
仅看外貌,这竟是一位身材纤细的美貌少女,双眸盈盈,娇柔无限,可这样稀世的美人却并没有赢得什么欣赏的目光,所有的麒麟卫在此刻都露出了警惕与抗拒的神情,多年来的斗智斗勇早就让他们对“西局美女”形成了条件反射,尤其是这种活蹦乱跳的。
美人倒也不在意,红唇一翘,浑厚的内劲勾连出裂云穿石的嗓音,直震得台上台下的普通人头晕脑胀,耳道流血——
“噫!大好一颗麒麟头,竟腐烂生蛆、腥臭难当、只见骨肉不见皮!”
对着麒麟卫唱《哭麒麟》,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娘,沐凤阳的袖子里已经滑出了羌笛,而唐同知也扣住了腰间长刀,也就在这即将擦枪走火的前一刻,缪宣轻轻叹了口气。
他好似什么都没做,但戏台上的美人却像是哑巴一般停了唱腔,不仅如此,他还踉跄着后退,站稳都难。
缪宣本来也不想和小孩子计较,在略作警告后,他直接抬起头,望着酒楼三层的位置,坦言道:“魏督主,这一幕戏并不好看。”
话音刚落,麒麟卫众人包括戚忍冬在内都是心中一惊,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果不其然,就在三楼最醒目的位置,一道劲瘦的身影挺立在栏杆后,看不清他的面貌,但那纹丝不动的姿态,恍若苦竹生峭壁。
那里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麒麟卫都有着不错的武功修为,在进入一个全新的环境时也必然会观察四周,要知道酒楼三楼是毫无遮拦的,可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不仅麒麟卫如临大敌,戚忍冬也是心中凛然,在他的视野捕捉到这个人后,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机,到了一定境界的高手必然拥有独特的“势”,假使他的身前没有兰宣的庇护,此刻应当已经丧失战意、任人摆布了吧?
这就是传说中的魏谨,和锦衣卫齐名的西局之首……
“兰督卫不喜欢么?”
此人压着嗓子笑了笑,他仿佛没看到周围的闲杂人等,只是温和地回答了缪宣的话:“小子胡闹,我这就让他赔罪……唉,我还以为兰大人会很喜欢呢,毕竟您曾称赞过阮姑娘。”
许多宦官太监的声音都是十分尖利的,但魏谨的却并非如此,他的嗓音并不怎么醇厚低沉,只胜在吐字清晰、沙哑非常,而且自然带着韵律,让人很愿意耐心聆听。
魏谨把嗓音磨成这样也是下了苦功夫的,就和他本人的外貌气度一样,任谁在第一眼看到他时都会以为这是个温雅文士,谁能想到他竟是西局督主?
缪宣又叹了一口气:“不,我不觉得这一幕戏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不喜欢这样毫无诚意的表演。”
魏谨所说的“阮姑娘”指的是阮烟雨,也就是江南妖伎案里的妖邪,而魏谨会提到她,八成就是想表达一下己方密探的能为。
怎么说呢,果然是西局的风格,恨不得什么东西都给你查得明明白白,从造反密谋到如厕用纸,总之就是我全都查,很令人头疼。
也就在这两句话的功夫里,那貌美“少女”已经挣扎着爬下了戏台,谁能想到美人其实是个半大少年,老祖宗发话,小崽子当然就知道这一回办砸了,那蔫头耷脑的样子好不可怜……
偏偏魏谨还在笑,他眉眼狭长,眼尾一翘就是说不出的勾人:“是么?看来是这孩子的歌喉欠些火候,只可惜我不会教养,不如督卫收留了他,就当是个玩意,调,教把玩。”
小美人一改之前嚣张的模样,乖顺可爱地跪倒在地,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颈。
这挤兑可真是切中靶心,缪宣更加胃疼,心知魏谨这是已经探查到了他收留小郡王妃的事,可缪宣能怎么办呢,只能干巴巴地拒绝:“不必了。”
“也是,您向来是看不起我们的……”魏谨的笑容一收,他顺着走廊环绕,最后踩着向下的阶梯,逐阶走到大堂内,“还不退下?丢人现眼的。”
小美人嘤嘤起身,退下前还瞥了缪宣一眼,仿佛在埋怨他的铁石心肠,缪宣只能当没看到,只严肃地盯着魏谨:“魏督主还有什么指教吗?”
魏谨在收敛笑意时便显得冷肃,他颔首:“七日前,陛下就让我在津门等待——陛下口谕,一旦兰督卫入城,就带着督卫回宫觐见,不得耽搁。”
缪宣:“……”
这么说呢,上一次小皇帝也只是让王忠在帝京城门口等候了三日,而这一回就提前一周、而且还是指派了魏谨来,虽然用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来形容很奇怪,但他的行程规律好像确实被预判了。
魏谨侧手请道:“请随我来。”
缪宣:“……遵旨。”
自从十五岁上京后,缪宣已经不记得他到底进入过皇宫多少次,到了如今,那是绝对的轻车熟路,夜晚不留灯也能兜回宫门口。
皇帝召见的时间点非常不规律,没吃上饭就入宫也是常有的事,缪宣在内心怀念着他错过的午饭,只能指望老唐姑且管一管沐凤阳和戚忍冬,在他出宫前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皇宫内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缪宣刚侧首望向宫门,魏谨就明白了他的疑惑,轻声提醒:“昨日是大朝。”
在如今的大昭,群臣想和皇帝联络感情的方式并不多,主要就是两种,其一是奏折,其二则是上朝。
文书递交当然是不限时的,内阁外有官吏随时等着收录,接收全国范围内所有奏折,而京官就更方便了,饭后九十九,怎么都该找到投递点,不长命百岁也能发发牢骚,有益身心……只是这奏折会在什么时候被送到皇帝的案头,又是否会被阅读批复,那就不好说了。
至于朝会,这可是一个对官位和资历的要求都相当高的活动,毕竟金銮殿就这么点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而且朝会的安排向来是七日一大朝,三日一小朝,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皇帝陛下的。
但话说回来,大臣们对此已经非常满意了,在前车之鉴的对比下,当今圣上简直是勤政爱民——先皇创造过连续三十年不上朝的离谱记录,死到临头都只见见内阁,还开大小朝?做梦呢。
今日恰好没有早朝,皇宫的主干道自然对外关闭,内廷中是一片静谧,只能在墙边小道里见到匆忙走过的宫人。
宫女宫侍们都接受过严苛的训练,不论是洒扫清洁还是忙于差事,行走间的姿态和步伐都像从一个模板里倒出来般,低眉顺目,安静又不起眼。
这一路来通行无阻,而魏谨也不再说话,两人安静地抵达了皇帝寝宫,甫一进门,浓郁的熏香便扑面而来,柔和又缠绵,缪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直到这无处不在的东西侵染入他的衣角与发梢,彻底地避无可避时,这才轻轻地松了气息。
魏谨本来是与缪宣并肩同行的,此刻也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两人绕过精巧的走廊,帘幕掀起,眼前豁然开朗,一间采光极好的暖舍就掩在花木造景后。
房间正中央的坐塌上,一位披着鹅黄色衣袍的青年正提着玉壶沏茶,他不着冠帽,只是相当随意地披散着长发,看起来像是刚睡醒一般。
终于等到了人,皇帝倒茶的动作一顿,他掀起眼帘,魏谨悄无声息地没入帘幕后,而缪宣则板板正正地下跪行礼:“陛下,臣有罪——”
还不等缪宣来一个熟练检讨,小皇帝就已经放下了茶壶,他离开座位,快步上前,一把就拉住了缪宣的手臂:“兰卿又在说什么呢?怎么每一次都是这样,小半年不见,你要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不然呢?
缪-诚恳认错就是不改-宣顺着小皇帝的力道站起身,这位大表弟是用了力气的,他要是不站那就会相当尴尬,但这错还是要继续检讨:“是我违旨在先,辽东大案又办事不力,放纵私欲,这一路上还拖延了太长的时间,让您——”
“是啊,让我好等。”
皇帝扬眉,露出一个大约是笑的神情,他实在是一位秀气漂亮的青年,披散的长发让他看起来亲切而无害,只是随着他的话音,那正握着缪宣小臂的手掌缓缓下滑,最后停顿在了手腕处,“兰卿先来喝杯茶吧,你都已经赶了这么久的路了。”
缪宣被青年引着坐到了软塌上,紧接着又被塞了一盏蜜茶,那不知是怎么调出的甜香味道浓烈又霸道,像是恨不能扒开人的咽喉,直侵入暖软的腹腔。
喝这个大概不能解渴……虽然缪宣挺喜欢甜口,但此时此刻这甜蜜真是香得他头疼,不好推拒,只能浅浅地抿了一口。
这一瞬间,浓郁的香气彻底填充了整个口腔,但出人意料的是茶水的味道并不很甜,它确实具备解渴的职能。
而就在缪宣垂眸饮茶这段短暂的几秒钟内,朱祁恒一直在安静地望着他,他的面庞上仍旧带着笑意,双眸也是莹莹生光,只是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棱洒在他的脸上,模糊的光影晕开了古怪的轮廓。
缪宣放下杯盏,一抬起头就撞上了这专注的视线,他顿了顿,还是试图继续汇报:“陛下,这一次的辽东灭门案必定是妖邪所谓,而且和当年的兰——”
“我看到了。”朱祁恒撇开双眼,在短暂的见面后,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截断缪宣的话了,“不论是麒麟卫的书信,还是西局的急报,我已经全部都看到了。”
在小皇帝这琼花玉树一般的皮囊下,是说一不二的霸道秉性,他只愿意谈论他选定的内容,但在表述时,他的语气又重新温软起来,连带着称呼都变了:“表哥,你离开京畿这四个月来,我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缪宣知道小皇帝很容易夜惊,而且睡眠质量也很糟糕,说来朱祁恒自小就惧怕黑暗,在先帝逝世后稍有缓解,但紧接着又缠上了噩梦。
而当缪宣留在京畿内时,小皇帝总喜欢在深夜惊醒时召见他,这深夜的觐见倒也不算什么难事,他只需要好表哥在夜晚陪着他,好似只要缪宣留在床榻边,那噩梦就能被驱走。
面对小皇帝的埋怨,缪宣着实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再认错:“是我的过失,请您恕罪。”
朱祁恒便又笑了:“我怎么会怪你呢?兰卿的辛苦奔走不都是为了大昭的江山么,你能回来就好……我只愿天下太平,麒麟卫再也不需要斩妖除魔。”
面对如此美好的祈愿,缪宣的心中是一片无动于衷的冷漠,他垂下眼眸:“是我等无能,无法消除这世上的妖邪。”
还未等皇帝说些什么,一声软绵的笑声从帘幕后传来,紧接着,一道纤细娇小的人影靠近,她一手掀起帘幕,一手拖曳着长裙,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这竟然是一位样貌娇憨的妇人,很显然她并不是鲜妍少女,但那明亮有神的眼眸和饱满丰润的脸颊却给她添上了一抹稚气,这平衡了她过分艳丽的五官,顿时就让她变得可爱可亲起来,也让她显得比真实年龄要年轻得多。
缪宣一掀衣摆,跪地行礼:“太后娘娘。”
这位衣冠不整的妇人,正是大昭太后兰琴,同时也是兰宣的旁系姑母,她很显然没有把大侄子当成外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就快步上前来。
同样是散着长发,同样是披着龙袍,但皇太后却远没有她继子那样高大的身形,于是一件好好的衣袍硬是被她当成了披帛,拖拽得皱皱巴巴。
“宣儿!我等了你好久!可算是回来了!”太后笑意盈盈的,眉眼一弯又嗔道,“只要人心有怨恨,这世上的妖邪就无法消泯,瞧你这说得是什么话,都怪陛下。”
小皇帝也笑了,他再次扶起缪宣的手臂:“拜完了我又拜母后,表哥完全是不把我们当亲人了?”
缪宣只好站直了:“礼不可废。”
“说得就像是你有多么尊礼守仪一般。”皇帝促狭地笑了笑,“我听说兰卿这一回又收留了一位寡妇?”
太后闻言有些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宣儿,你这是——?”
缪宣低眉耷眼:“若是不带走她,她就得被逼着殉夫了。”
太后的神情立即温柔起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那就是救人一命了,这可真好……”
“她命数如此,是死是活又如何?”倒是皇帝很不耐烦,“她的家族欺骗隐瞒固然可恶,但她却在亡夫葬礼上出逃,失德失格,不堪为郡王妃。”
太后可听不得这话,于是她伸手挽住了皇帝的手臂,娇声道:“陛下,不要怪宣儿了,这可都是功德呢,再说了……大姐姐当年也是见不得这种事情的。”
这里的大姐姐指的就是朱祁恒的生母,缪宣的亲姑姑,已逝的慈贤安泰皇后兰俭礼。
小皇帝无所谓地笑了笑:“好,我听母后的。”
他确实不怎么在意,一个望门寡妇的死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想到这寡妇有可能拖慢了麒麟卫赶路的速度,因此才有了浅薄的迁怒。
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在相处时竟与夫妻无二,他们含情脉脉,缪宣却十分煎熬,而且他的胳膊还拉在人小皇帝的手里,属于是被动加入加密群聊。
缪宣试图让话题拐回来:“陛下,我想翻查历年的卷宗……”
“兰卿,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想听,”很显然这只加入“相亲相爱一家人”还不够,小皇帝还有更多的诉求,他牵着缪宣的手就往内室走,“而且我们还有好几笔账没有算呢。”
太后也笑嘻嘻的:“宣儿不在的这些天,陛下都没法睡一个好觉……”
缪宣无奈极了,只能任由皇帝拉着他深入寝宫,重重帘幕后,空气中的熏香都更加浓郁了,仿佛能凝结到滴出蜜水来,地面上有随意抛掷的衣物鞋袜,靠窗的贵妃榻上还残留着拧碎的花瓣。
皇帝拉着缪宣直上龙床,软塌上的被褥还是整齐的,他随意地扯开:“表哥,你睡哪边?”缪宣木着脸坐在床边:“我就在这里守着陛下。”
朱祁恒愣了愣,倒也不坚持,他转而倚着缪宣躺下:“好……那表哥要一直守着我才好。”
缪宣低声答允,于是小皇帝一侧头就枕到了缪宣的膝盖上,他不由自主地蹭了蹭,那双多情的眼眸随即微微弯起:“简直就像是在小时候一样,那时候表哥也是这样,抱着我,坐在树下,读那些山水游记。”
记忆当然是美好的,但缪宣真的没法共鸣,毕竟那时候的小太子还不到五岁,和现在这老大一只狗皇帝绝不是同一回事。
但不论心中怎么想,缪宣也只是低声叹了一口气。
太后依赖地坐到了另一侧,她本就身材娇小,又靠在缪宣的肩膀上,十分自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抽了抽鼻子:“宣儿回来了,我就感觉一下子踏实了起来。”
缪宣维持着这板正的姿势,只当自己是个搭着俩沙袋的架子,虽然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缪宣还是难以理解——
这小皇帝和太后,没有他就完全睡不着是吗?
朱祁恒低声笑起来,这个怀抱是如此地令人舒缓,好似连寝宫里的甜腻浓香都因此被阻拦了,不仅如此,兰宣的手臂正放在他的胸口,这恰到好处的重量又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慰藉。
他侧过头,轻轻贴着兰宣的小腹,隔着粗糙的外衣,仿佛能嗅到清冽的气息,他的表哥从不熏香,但他总是能捕捉到这吸引人的味道,说不清像什么,却总令人联想到久远的过去——那是在某个寒冷的冬日里,清晨时的暖阁燥热而沉闷,兰宣推开窗户,递给还是孩童的他一支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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