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倌快步过去,将肩上的白帕在身前一扬,骂道:“破烂陈,前些时日的酒钱还没结,又来作甚,讨打么。”
破烂陈抬头看向堂倌,昏黄的灯光下,满脸的胡须显得极为脏乱,却不见恼,咧着嘴一笑,露出满口的白牙,道:“莫恼,今日便是来结酒钱的。”
堂倌一脸不信,斜眼打望着:“这话你说烂了,我也不是傻子,平日当你邻里乡亲才赊你酒喝,今天你若拿不出酒钱,别说酒,少不了我使些拳脚才解气。”说着便挽起了袖子,作势要打。
这破烂陈却并未在意,手在怀中一摸,就捉出了一锭雪花银来,瞧着个,怎的也有二两足银。
堂倌眼神一正,不等破烂陈举上前来,伸手就夺了过去,一脸不信的看着破烂陈道:“你哪来的银锭,莫不是偷的。”说着放到嘴边一咬,倒不是假的。
破烂陈也没怪堂倌的做派,只笑道:“整个柳林坡哪有这么大的雪花银,我到哪里偷去,这是我今遇上一人,给我的。”
“胡说,谁会给你这么多银子,怕不是个傻子,你莫要骗我,不然可送你去见官。”堂倌仍是一脸不信的恶狠狠道。
“我虽说穷苦,却也从未惹过事端,你还不知吗?”
“嘿,知人知面不知心,虽说相处了十多年,谁知你真性子如何啊。”
堂倌说着倒也再没拦人,身子一转,就回到了柜台前,将银子递给掌柜,只瞧掌柜取出一杆戥子,木制的杆子在灯光下透着莹润的紫晕,其上嵌着些银丝,却不像这小酒家能有的物件。
手下一过,将戥子小心收起,打望了堂倌一眼,堂倌立时了然,转身间已然换上了诚挚的笑意,却也没有多少恭维,倒不像是作假。
将破烂陈迎到柜前,堂倌打问道:“不知今……要点什么?”
“嘿,多谢。”破烂陈打量着柜面,笑道:“且来一坛青柳,剩下的都切做牛肉,带走。”
“牛肉?”掌柜的抬眼一瞅,堂倌赶忙回道:“近来村镇里没有耕牛老死,只有羊肉。”
“呵,羊肉也行。”
掌柜在算盘上拨打少许,道:“扣去赊欠的酒钱,还余一两二钱,青柳一坛,切二斤熟羊肉。”
“好嘞。”堂倌将帕子擒在手里,长声喝着:“青柳一坛,羊肉二斤。”说话间顺着柜台旁的帘子后去。
“哟,破烂陈开运了啊。”一个酒桌上的汉子醉笑道:“怎得这般舍得。”
“是啊……”登时堂中的笑声四起,不时打问着破烂陈。
破烂陈倒也没有窘迫的意思,随口答应着话茬,都是些粗把式的农家汉子,自少不了些浑话,却也没人在意问候了谁家的某某。
稍过片刻,堂倌已然抱着个酒坛走到了柜前,手中还提着油纸包,正冒热气,透着股肉香味。
将东西递给破烂陈,堂倌皱着眉打问道:“这是有什么喜事,买这些东西,可顶你半年酒钱了。”
“哎,儿子今天满十六,该是喝酒的时候了,当得打些好酒开嗓不是。”破烂陈说到儿子,脸上的笑意更是收拾不住,接过东西,边走边道:“不用送了,来日方长。”
不想之前的说书老者该是歇够了嗓子,正当破烂陈跨出了两步,只听其铛的一点小锣,开声道:“好酒,好兴致。”
手捉快板猝然一合,嘈杂的堂中立时便静了下来,只有破烂陈依旧踏着步子,未曾在意。
老者循声道:“这位看官,且听我说将小段,再走不迟么。”
“先生不要管他,破烂陈哪里听得懂这个,你说你的便是。”
堂中的客人朗声道:“赶着给儿子过周岁,可急着呢。”
话了,引起堂中一片笑声,破烂陈也不恼,转身笑骂:“歪把势,可别醉死,寡了婆娘。”说着就出门而去。
老者也没多话,清了嗓子,慢道:“且说少年英才多寡,传的久了,倒是些虚言,我讲与你们这人,当得起个英才,不……”
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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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抖了抖眉头,砰的一碰快板道:“该当是奇才。”
“啧,有道虎踞山,龙潜渊,风云谲诡世变迁,诸位看客,且听少年初长入狼峰,提刀笑斩七鬼雄。”
话音徐徐,卷着江湖风雨,道着奇人异事,时而高涨,时而更声,时而如雨打芭蕉,时而有刀音剑鸣,单凭老者一张口,一位初出江湖嫉恶如仇的少年英豪便跃然于堂中,听的竟是比那杂谷酒还要醉人。
酒气人声裹挟着轶事在堂间转圜,从敞开的大门游出,嵌入秋意渐浓的夜风,渐行远逝。许是夜深,这酒家声歇时,悠悠扬扬的说书声在半条街外也恍惚可闻。
而在月半星稀的夜空下,镇中灯火尽歇,空荡荡的大街上逐渐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
同着脚步声而去,渐渐到了镇口处,随即只见其人身子一拐,顺着镇边的一条小道而去,轻薄的月光下,隐约可见那人怀中抱着一个坛子,正是揣着锭雪花银买酒的破烂陈。
小道靠着镇边曲折纵去,约莫四十余步后斜插入了茂密的柳林之中。夜风稍急,柳叶乘风簌簌,却使得林中更显静谧。零碎的星月清辉洒落,显露出起伏坎坷的林路,常人本少行夜路,更别说这晚林野径,当是难行。
破烂陈小心护着怀中的酒肉,虽说短短百来步路走的不太顺利,可好歹没糟蹋。眼瞧着路头林间晃着灯火,看不出颜色的脸上露出了些笑意,步子不由得急了半分。
不成想脚下一错,猛地一个趔趄,双臂抱着酒坛在身前,一时间根本反应不及,直直砸向地面。许是顾着酒肉,其看似羸弱无力的身子竟倏的一晃,麻黑下隐约可见其腰背一拧,便似巨蟒柔身,同时脚尖一点,按着两脚间各画个半月。
几是瞬息之间,只听砰的一声,破烂陈重重的砸在了地上,顿了片刻,才缓缓直起了身子,仔细打量怀中的酒坛,发现并未受损,才长出了口气,却丝毫没有在意此前自己之前几不成常人的身形。
站起身子,直觉后背吃痛,深吸两口气,强扯着嘴角露出笑意,破烂陈小心的前行,走了十数步,拐过个弯,一处破败的小院和着火光就跳入了眼中。
从断续的栅栏间穿过,院子一侧的火堆烧的正盛,新加的干柴迸着火星噼啪作响,火堆旁还有个石桌,却是有个人借着热火趴在上面,睡的正香。将酒肉放在石桌上,破烂陈笑看着趴在桌上打呼噜的少年,噗的笑出了声来。
对着那少年的脑后抬手就是一巴掌,笑骂道:“臭小子,快起来。”
少年却恍若未觉,许是真睡的熟了,连呼噜都大了几分,继而嘴上呢喃着,换了个姿势,转过脸来正朝向了破烂陈。
刚脱稚气的脸庞在火光下稍显粗/黑,说不上俊朗,却也眉眼分明,若是打理干净倒也称得上中等偏上的样貌,可惜此时不仅头发脏乱,而且在跃动的火光下,依稀可见左眼黑了一圈,脸上也青了一大块。且仔细一瞧,可不就是给瞎眼老者指路的少年郎。
破烂陈倒是没在意这些,瞧着少年“睡”的渐入佳境,嗤笑一声,径自走进屋中,拿出来两个大碗,往桌上一放,却没有一个好碗。
这日子,过的也真是“不赖”!
破烂陈挪过酒坛,一把拍开泥封,揭开嵌在坛口的油纸,一股清冽的酒香就悠悠转转的划了出来,就在这时,那睡着的少年鼻翼耸动,喉间微弱的起伏,却依旧没有睁眼醒来的意思。
摇着脑袋,破烂陈将碗中倒满酒,一解开油纸包,熟羊肉还正热着,溢出的鲜香瞬间就淹没了石桌,捉起一片羊肉,破烂陈惋惜的道:“可惜喽,这二斤熟肉,可得撑死我。”
话音刚落,就闻风声一急,且看着之前睡的还熟的少年张着大口,对着破烂陈手中的羊肉咬来,破烂陈嘿然一笑:“臭小子。”又一巴掌打在少年的后脑勺上,骂道:“自己不会拿啊,在你老子手里抢吃食。”
“嘿嘿。”少年见嘴上没得逞,继而回手抓起一片羊肉塞入口中,好一番细嚼,这才道:“干爹可不厚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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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东西还不叫醒我。”
“你这小子好不知趣,看你睡得可香,不忍打搅,倒还怪我了。”
少年摸着脑袋,尴尬的道:“你这是耍我呢,明知我在装睡。”
破烂陈却没搭理,给另一只碗中倒满酒,在少年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推将过去,随后吃起酒肉,没再说话的意思。
少年疑惑道:“干爹,你这是诓我还是,平日我偷喝两口都免不了挨顿打,今天这是……心中有气?”
指着青黑的眼窝道:“你看我今天都被李牛他们给打了,干爹你就是有气,也别动手啊。”
“臭小子,说什么呢,你老子我是那种人吗?以前是你身子还弱,受不住这酒水,而过了今晚,你想喝就喝,老爹我再不管你。”
话是说着,手上嘴上可没停,就这一会,半斤羊肉就下了肚,坛中酒也少了一半多。一口干了碗中的酒,破烂陈终于停下了动作,长出一口气,打了个酒嗝,道:“不过这酒今晚只许一碗。”
“你年岁还小,往后的日子还多,不急这会,多吃肉,看你那瘦样,不成。”
“嘿嘿,老爹说对。”说着抓起几片羊肉入口,只觉口齿生香,犹记得之前的肉味,还是多半年前,仅一条猪尾,牙签大点都尝不到多少肉香,哪有现在快活。
说是羊肉就酒,越喝越有,对着碗边吸溜一口,只觉口中立时清爽的很,却还不等咂出酒味,一道火线便随着之前的凉意从喉间灼过,直没到腹中,心口涌出团火来,几要从喉间跃出,赶忙吞了羊肉,将火意压住,夜风飒爽,通体冒汗,凉风一激,顿觉舒爽非常。
只道是秋夜寒重,热意一去,却不由得紧了紧衣服,看着碗中几乎没怎么变动的酒水,心中是又想又怕。兀的,许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抓来一把羊肉,抬碗仰首,登时饮下大半,抓着羊肉望向对面吃肉喝酒的破烂陈,心下一横,道:“干爹……咳咳。”只瞧其话一出口,脸就火烧似的红,直是咳的不断。
破烂陈抬眼一瞧,道:“慢点喝,酒不是这么喝的。”
“咳咳……咳,干爹,你哪来的钱买这些,平日咱吃饭都缺,今天这么舍得花钱,陈老倌家的这酒听说一坛就得一两足银,可不是你以前赊的杂酒。”
说着将手中的羊肉一把塞进嘴里,倒是把刚才要问的都给忘了,或该是脑子清醒了些,问将不出。
“呵,莫管这些了,这酒肉都是买给你的,平日你小子总偷着喝,今晚一过,我便也不管你了。”破烂陈干了碗酒,又道:“十六年岁月快似曦光,当真转瞬而过,你也十六有余,再不该同于往时,性子莫要在这般软懦。”
“破儿……记住,诚然人不欺吾,吾不生非,但若危及己身,切莫忍辱偷生。人若活得不快意,那也当不得活。”
少年郎陈破,破烂陈口中的破儿,此时直觉口干舌燥,身旁的火似都惹到了身上,眼神迷蒙,耳中嗡响,已然是酒劲上涌醉有七分,却不知将破烂陈的话听进去多少,亦是没发觉这个与自己相处十六年的老爹这会有何不同,猛地一甩头,拖着嗓子道:“干爹……老爹,我到底是你从那里捡来的,该说了吧……当了十六年别人口中破烂野孩,该说……”
话音一顿,只见陈破砰的下砸在石桌上,嘴角却还动着,喃喃道:“该说……该说了……”
“啧。”破烂陈瞧着陈破的模样,眼中露出些心疼,却是敛的快,只笑道:“臭小子,哪有这般喝酒的,糟蹋了。”
将陈破碗中剩下的酒一并喝了,再解决掉剩下的酒肉,破烂陈拨开眼前的乱发,瞧着呼声渐起的少年,这会该不是装睡,轻声笑道:“世道便是如此,我随意来,亦随意去,留不下半点痕迹,你也是,无需想,无需再有这些烦心事,你是儿子,我是爹,就这么简单。”
说到这,破烂陈似也有了醉意,站起身子抬头望月,却只瞧见一角,抬脚向着四下漏风的破屋中走去,扬手长声道:“儿子……”
“做个好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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