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飒飒,漫过荒野,卷着些碎叶漫无目的漂流,时不时打着个旋儿,在轻薄的绿意上画出个蹩脚的圆弧,将略有枯色的叶柄铺展开来,无声的倾诉着自己已然沁透了秋意。
瞧秋风掠过,其声呜咽,就着颓然的夕阳,袭上一株细瘦的枯树,抖落了零散的叶,亦驱走了细枝上堪堪承住的四五只飞鸟。枝条猛的一展,挑着不多的红叶,缀住了夕阳下落的势头。
借着枝叶间的空隙,秋风和着夕光一同东去,便在约莫二里多地外,一片不大的柳林斜斜长过骤起的土坡。
西风没入,林中沙沙作响,在昏黄的夕光下,投出片片蝶影。
林间悠扬的韵味秋风被冲的散乱,不复之前的静谧。
便在这时,竹杖在硬实黄土上敲击的闷声游游荡荡,像是沁在了空气中似的,余音袅袅不绝,竟是胜过此处的风声。
循声而去,一道隐没在柳林枝叶间的身影顺着林风,穿过袭落的碎叶,逐渐露出了模样。
那人瞧着年岁不小,白发中夹杂着些许黑色,打了个发髻,其中插着根筷子固定。身上的衣物虽是破旧但干净非常,倒也不似什么奔波求生的老乞儿。
腰间缀着个快板,挂着个小锣,瞧着物件,倒像是个说书人的样式,可这等靠嘴上功夫赚钱的劳家,一般当是有着固定的场所,或是茶馆,或是酒楼,赚的是些熟客的吆喝,生计也多是主家捎管着,少有靠四处游历过活的。
而且这老者的年岁,也不该是能四处游历的劳家。
人说江湖凶险,倒不是说处处恶匪横生,闲人莫入,而是江湖路远,世事多变,若无一技傍身,少有人会一穷二白的只身闯江湖。真是有傻大胆式的,且不说遇上什么凶险,光是这最基本的衣食所需,都能让其抗不过路上的光景,不等见着所谓江湖,说不得就躺在哪个山沟野林里惶惶而终。
又见这老者,手中不住的敲点着竹杖,踏着杖声亦步亦趋,眼见天就要黑实,却一点也不急,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淡然,突的探头向身侧轻嗅了两下,随即露出了笑意,眼角的皱纹折起,被岁月刻下了数道深深的沟壑。
继而转了身子,点动着手中的竹杖,两眼闭的紧实,笑道:“呵,倒是运气不错。”
话着,杖声隐隐急了些。
不多时,老者走出了柳林,出现在了一条小道之上,鼻翼微动,嗅到了空气中扬起的新尘以及其中夹杂的牛马粪味,侧耳听去,不远处人声律动。
调整下方位,顺着小道而上,不消片刻便来到了一处村镇前。
镇子不大,借着斜上的慢坡铺展开来,长在柳林中。其中多是些土夯的房屋,上覆茅草,想来也不是什么富贵之地,该是少有豪强匪徒盘踞在周遭。
此时天刚黑透,镇中亮着星星火点,显得颇为安静。倒是在镇子接近中心的地方,有着一处不同于其它的木制房屋,只瞧敞着大门,其中灯火炽盛,隐隐有人喝着行酒令,伴着粗犷的笑声,在夜间的柳林中游荡,给这乡间野林添上了些烟火气。
老者笑意更盛,随手摸了摸腰间的小锣,嘴上无声的念叨了两下,正要走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步子,当即止住势头,待到那人走到了身侧,老者笑问道:“这位小兄弟,可否稍停片刻。”
听着耳边的步子没有停下的意思,老者摇了摇头,抬杖便向身前打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那人就捂着后脑,一脸不快的转过了身来。
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不过也忒是寒酸,一身破烂麻衣上尽是补丁,过肩的黑发杂乱非常,散乱在身后,身上隐约还有着些异味,瞧着倒像是个乞儿。
天黑下瞧不出是个什么模样,但想来其脸上这会当时怒意横生。
果真,不待老者说话,少年张口便骂道:“哪里来的浑人,打我作甚……”
不料话一出口,许是想到了什么,少年语气一变,柔和了些:“我好好走路,又没碰你。”
揉着后脑,话语中竟让人觉得有些委屈。
听出了话中的味道,老者哑然一笑,道:“莫怪莫怪,老头子眼不能见,才如此无礼。”说着竟拱手赔罪。
少年倒没接话,眼中却是露出了新奇的光彩,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朝着老者脸上看去,隐约间能瞧见其双眼闭的紧实,再看着那根打人的手杖,心里已然信了几分。
却也未有全信,毕竟他们这地界虽说不怎么偏远,但距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二十多里地,一个眼瞎的老人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怎能不叫人奇怪。
而且听着说话的方式,不知怎的稍稍让他有点不自然,在这山野乡间,何时听过有人这般讲话,这会倒不知怎么回话,想着等那老者再说几句才好。
可眼瞧着老者放下了手,却再未出声,气氛登时有了些尴尬,且不知怎的,虽说眼前的老者是个瞎子,但少年总觉得对方在看自己,顿时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绵长了许多。
四五息的时间,少年着实忍不住了,轻咳了声道:“没啥没啥,我也没事。”
老者闻言笑出了声,继而问道:“不知这里……”
不想一声笑却听的少年心中隐隐有些发毛,直觉这夜黑风高,月没无光,怕不是碰上什么老怪?
想着自己年方十五,还未娶亲,怎得会碰上如此事故。
“不是说江湖路远吗?”
心中话多,一时间竟没有发觉老者说话。
猛的一摇头,心道哪有那么多老怪捉人,不过都是些村中妇人乱嚼口舌罢了,虽说这会天黑看不太真切,可瞧这老头也不似什么恶人,当下开口道:“不知老人家从那里来啊。”
“呵呵”老者愣了一下,心知对方刚才没听自己说话,迎着话茬回道:“居无定所,独游四方,却不知此地是何处。”
“这里是柳林坡,四下二十里地就这么一个镇子,你……是?”
“哦。”老者道:“看来今晚只能在这歇脚了。”
竹杖在地上点了点,老者又道:“敢问,镇中是否有酒家啊?”
少年回头望向镇子,道:“有的,沿着路再走一会就到。”
“不过那里晚上是不留……”
话没说完,老者就敲着竹杖从少年身边经过,只道声谢了,不曾在意话中的留与不留。
少年也再没多话,摸着后脑,看着老者步子稳健,一点也不像是个瞎眼,在夜里,倒是比常人走的快意。
摇了摇头,沿着主路上斜分出去的小路,消失在了散乱的灯火之中。
老者循着人声,很快走到了镇中的酒家门前,轻嗅了两下,心道这间也有些好酒,敲打着脚下的石阶,便进了屋中。
刚一进门,堂间的喝声徒然一消,登时安静非常,只见这堂中摆着四五张桌子,皆是三三两两的坐着些农家汉子,个个皮实肉壮,想来都是这镇中人家,此时见了生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动作,瞧了过来。
老者却没甚惊讶,进了屋子就向着堂前的柜台走去,说来也奇,这堂间桌椅四乱,有些人喝的兴起甚至踏着凳子斜站在道上,就是身快眼亮的也得瞧着周遭慢走。
可这瞎眼老者却像是对一切了如指掌,手中四下敲着竹杖,一路过去竟是没碰到到半片衣角,身若游鱼,轻似飞燕,数步到了柜前。
抬手轻轻在柜上一敲,笑道:“可否上些酒水解乏。”
那柜后的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倌,本还擦着柜上的酒坛,这会猛地一顿,笑道:“不知客家要些什么,店内都是些粗粮浊酒,解乏倒是可以的。”
“嘿呀,你这店家可不老实啊,老头子都闻到了。”说着,老者抬杖在柜台侧里的一个酒坛上点了一点,道:“这莫不是好酒,且上二两来。”
说罢,转身就朝着柜台一侧无人的桌旁坐下。不料老者刚一坐下,原本已然有些话响的堂中又没了声,所有人都直直的看了过来。
同时,一个肩搭白帕的堂倌伙计三两步跑了过来,却没擦桌迎客的意思,只轻声的对着老者道:“老大人移步,这里坐不得,我且带你换个坐处。”
老者将竹杖靠在桌旁,取下腰间的小锣与快板,道:“怎的坐不得,这里没人,不就坐得了么,你这伙计,莫要欺我眼瞎。”
堂倌看上去三十几许,生的倒是不壮,脸上白净,瞧着与那掌柜有些模样,该是一家人的,且这乡间酒肆,也少有请伙计的。
堂倌撩起白帕擦了擦汗,笑道:“人都说
(本章未完,请翻页)
店大欺客,我们这小店却没这些恶习,不过这里,确实坐不得。”
“哦,坐不得也得有个说法不是,我是眼瞎,但耳朵可亮着。”
“是,老大人不知我们这的事,该是说的,这个座,是小店给先生们准备的,旁人可坐不得。”
老者闻言不由笑出了声来,将手中的物件放到桌上,笑道:“可巧,老夫也是个先生,你且去取酒,先让我润润嗓子。”
说罢,堂倌也再不言语,只瞧了瞧老者手旁的物件,便去了柜上打酒,与掌柜对了下眼神,堂倌接过酒壶,端着盘子回到桌前,长声道:“青柳二两,先生慢坐。”
话了,又道:“老先生可还要些下酒菜。”
老人一手摸向酒壶,一首捉着酒杯,笑道:“不用了,老头我不吃夜食。”
直至此时,堂中的气氛依然没有改变,之前的酒客依旧默不作声的看着老者的动作,不说目露凶光,也当是没有善意,如同老者坐在那桌上是犯了什么忌讳似的。
老者也不知是仗着眼瞎还是真的不在意,一杯酒下肚,这才抬起头来,紧闭的两眼望向堂中,笑道:“各位看家莫怪,老头子初来乍到不知规矩,若是惹了不快,还望谅体。”
顺势手上一动,在桌上的小锣上一敲,当的一声在堂中响起,继而笑道:“堂倌说这先生座旁人坐不得,好在我也算是个先生,不过却是个说书先生,若是诸位不怪,我便说上一段,可好?”
老者望着堂中,四下看着,明明双眼紧锁,却好似能看见一般,话头一顿,便等着回音。
“老倌若是说书的,且说与咱家听听么。”
堂中不知谁开口喊了这么一声,原本凝住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人声渐起。
就见老者听了话,又在锣上一敲,左手顺势捉起快板,指间一动,恰恰两声,道:“看客皆闻江湖景,风卷残,他乡应有时,异事多生笑……”
话头一开,堂中的人皆是饮酒自乐起来,对于之前老者的怀疑尽数打散,既然算是个先生,那便坐得,且还是个瞎眼老头,若真是计较,倒要说他们势大欺人,多是些乡间汉子,也没恶人的念头。
但这会也不会真去听什么说书先生的故事,毕竟,也该是无甚意思的乏事,听多了怕直让人瞌睡,夜才刚至,后面多是快活。
拼酒的号子,粗犷的农家汉子扯着嗓子大笑,将老者的话音淹没在声潮之中。
老者却不在意,依是吐音不辍,不时轻点快板,蹭着小锣,说着故事。
……
不知何时,堂中的嘈杂声从老者的周遭逐渐收将起来,离得稍远的人也像是感到了不对,停下了口中的胡言,朝着堂后看去,只见此前笑骂吃酒的汉子们尽皆停下了声,安静的看向说书老者所坐的桌前看去。
凝神一听,快板砰砰两声,紧接着当的一声锣响,便听老者道:“这铁面书生至此,也就得了美娇娘,回了他那青山源,啧,怎个自在逍遥。”
音一落,原本安静的堂内顿时炸起了人声。
“哎,这铁面书生该不是个鼻毛粗长的大汉,不然怎得带个铁面。”
“要我说,毁容带铁面,不也遮丑,哈哈……”
“倒是可惜了那花颜若莲的玉芙蓉,跟了个不知人鬼的妖怪,可惜可惜。”
“嗨,要我说,那玉芙蓉也是个白莲花,和那铁面怪客倒也般配不是。”
……
众人论着,各式猜测皆有,各色浑话不绝,那是一个热闹畅快,倒是老者说完这阵,拿起酒壶一倾,才发觉壶中的酒早已没了,笑着摇了摇头,将空壶放下。说了这阵,不免口齿干燥。
却不等唤来堂倌,就听一壶酒又落到了桌上,堂倌为老者倒上杯酒,顺便收走了空壶。
“先生安坐,掌柜的说了,这酒算请先生的,外加一碟下酒的小菜,先生慢用,有事唤小人就行。”
老者嘿然一笑,道:“如此甚好,替我谢过掌柜的了。”
堂倌客套了两句,将空壶收到柜上,刚一转身,眼中就多了些不屑,却不是对老者,而是看见了一个衣着破烂,满脸胡须乱缀的汉子进了门来。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