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师驾到,应是来定夺的我们几时去给他卖命。”月见曦扶着朱红的窗棂,俯瞰长街。
“对付些个血猖,还算不上什么卖命。”季妄背身凭靠画壁,等其他三人出门,“且看他们这次没过脑袋的筹谋,到时见了真章的还不是信手拈来?”
“勿要轻敌,”凉芜施术召起屋中的笤帚拖把,飞去后院又重新变回花草,“我等皆晓翻龙局用时之长,鬼家又怎会不知此计于执明难以成事。”
“他们到底为何要修建将倾广厦呢?商客那么密集购物广场无论怎样也没法做到掩人耳目。”水凄寒在脑中从头到尾捋过此事,只觉困惑不已。
四人才一下楼,正好赶上钦天监的警车停到门前,宗禳解下外袍走进屋内,两个腰悬勅魔横刀的天武生威严地护卫在匾额左右。
“已拷打过你昨晚捉到的人了,巴山鬼氏近来举国搜罗潜龙阵之线索,将倾广厦的那个正是距今五百载,即九凤刚被三清覆灭的年月,一位客死天后宫的方丈山道士断气前所布下。据说此人盗取的规圜碎屑,也就是他们所称的衔块,被泪猖寻到,最后借着执明的潜龙脉才摆脱追兵。”宗禳说着倒出些闻药,凑近鼻孔,“时间紧我也没听那老监院磨叽,不过想来这前辈确实也没开山立派的本事,想脱离太清自立门户,反倒在仇敌刀下断送了性命。”
“道炁三分的事一回便够看了,只能说千家的风气根本不行,这种事就绝不可能在我们玉清发生。”
“是吗?我记得攻陷凤哕九天城时你们家不正处琅瑶之乱,内斗的热火朝天?”对季妄宗禳向来是半点不留情地揭老底,“而且若非季家突然出事,衔块也不可能被顺走那么多。”
“这,祸起萧墙的事,谁家还能没有几回,是不是?”季妄被话茬戳了肺管子,结结巴巴几句,借着点烟背过了身去。
“独木集团在讯问中是如何替自己开脱的?”月见曦舀起勺地窖冰镇的酸梅汤,原样又浇回去年的冰块上。
“受人蒙蔽、无可奈何之类的屁话,明明早在那封印破土前血猖就找上了门,当时那块地仅是要开发民居,鬼氏的人接触到独木高层后,以激活龙脉就能引气炼不老丹云云的幌子忽悠得他们唯命是从,挖出石函后便直接交了出去,反对者也尽因此事被排挤出公司。”宗禳讲完,挥手从半空抽出几张画押的供词。
“一群猪狗也敢染指长生?不自量力!”月见曦最痛恨迷信无知的愚民,不知多少事都因他们而起。
“人心无欲,邪法何施?”凉芜接过供词翻翻,果然都是群肥猪样的身材,油脸上堆满了野狗般的贪婪。
“六合潜龙阵,潜龙解作藏匿难寻的地势,六合解作万无一失的封印,只有千家嫡传才知晓开启石函的方法,血猖利用将倾广厦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打碎那颗大骰子,”季妄回头拿起桌上的柿饼,一口咬了半个,“但你们可曾想过,他们若是放弃翻龙局,带着石函直接逃回鬼哭峒又该如何?故而,现在的重中之重就是赌对摇骰的时机。”
“兵贵神速,此事隐患难料,”月见曦看过供词扔回桌上,银蛇顺势从袖中绕腕钻出,“自逃出凤哕九天城五猖四谲已不知分成多少房支,他们这几百春秋无一刻不希图重新支配规圜,再现九凤号令天下世族的霸业。此时节千年之期近在咫尺,决不能让他们占据毫厘不择手段的先机。”
“为守密,独木的人我们都是暗中拘押,他们的公司住处也里外有人盯着,”带着黑眼圈的宗禳打了个哈欠,“到底是在市区,能批下来今晚行动的兵符已经算最快的了。”
“督师大人,钦天监这次可准备调动咒禁科?”凉芜伸臂搭着椅背,指间夹着枚古旧的管钥。
季妄侧首看了眼香几前翻书的水凄寒,“对,有咒禁科在场会比较稳妥。”
“有倒是能有,但我记得你们不是从不关心这些?”宗禳追从季妄的目光,才忽然想起水凄寒这茬,低声问道,“他到底怎么回事?之前没听说水家这代谁生有阴眼啊。”
“你看你,不看报纸吧,昨天他可都让人给写成笑话传遍执明城了,”季妄俯身对宗禳耳语,同时将份晚报塞进他兜里,“这要不赶紧抓住,我跟你讲,明天说不定就得让谁拐去。”
“水家嫡庶争斗深不可测,你若能让他站在我们这边,到时的确更保险些。”宗禳不留痕迹地扫视水凄寒一番,又转头打量怎么看也不像会玩阴谋的季妄,“但,就你那两下子,可得小心别被这鹰啄瞎了眼。”
“什么,我给你的印象就这么没城府吗?”对此等评价季妄感到难以接受,不甘地用膝盖撞了下凉芜的椅子,示意他赶紧替季老板说话,自己好在宗禳面前涨涨威风。
随之宗禳瞧向凉芜,凉芜笑而不语。
钦天监定于阴历六月十六戌时正刻,对作乱将倾广厦的血猖进行剿灭,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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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捕杀巴山鬼氏所有为规圜来此的门徒。
听着兴师动众的计划,望着极速驶去的警车,水凄寒挠挠头就像个不懂人话的傻子,“真不是我好奇,你们说的这些我全都闻所未闻,什么九凤什么三清……”
“无妨,这不还有我吗?但那代宗朝的荒唐事细讲来可正经够讲上几天的,且容我先三言两语交代下前情,各位,这上回书说的乃是,”季妄喝口茶水坐直了身子,持扇做评点状,“明朝中期,文宗皇帝朱钦煦无后而崩,权臣黑云摧力排众议迎藩王朱钦焧入宫继位,世族与皇家的平衡随新帝登基愈发失控,阀阅间的不同派别为权力相互倾轧,九龙盘踞金陵京都高处庙堂,九凤割据关隘渡口散居江湖,阴谋阳谋你来我往,这血雨腥风便是由此而起啊。”
“停停,别想着留扣了,问的是三清九凤还不直接从螭房宫变开始,等你讲完大礼议得到猴年马月?”月见曦说着抢过季妄手中的折扇,弹了下盖碗充作惊堂木,“新帝得九凤扶立才终得大统,年号更迭下一朝天子一朝臣,黑云摧之党羽大权在握独掌军政,为夺此权,燕云秦岭两大世族门户与金陵九龙会为同盟,寒露夜引兵入宫于螭房弑杀君王、伏击猖兵,一举将九凤彻底扫除朝廷中枢,亦想分得杯羹的诸世族更皆痛打落水狗,首当其冲者,即方丈三清。”
“等等,这话就不对了,你怎么能把三清说得跟他们狗腿子似的?”季妄听到这按住月见曦张开的扇子,为世族名誉纠正道,“另外三清也不可混为一谈,围剿九天城那都是千家上赶着去的,我们之间仅为互相利用关系,不掺杂任何情义。而且整件事收益最大的,完全就是你们这些一直与九凤为百濮之地争斗的十二兽……”
“这可没处讲理,你们虽占尽了天时,我们有的却是地利。反正最终三清道众合力攻陷了凤哕山巅的九天城,律器之一的规圜就此被击毁,随后陇西季氏爆发的族长太岁火并虽直接导致衔块散落,但当时伊耆坟的混乱还远不止同室操戈,失去统一的九凤随即临阵就分崩离析回肆无忌惮的五猖四谲,各家自己也没少乘机劫掠做了土的万间宫阙。”
“经此,九凤愈发不入流,放纵驰荡为非作恶,久而也就再难成气候。”凉芜看看时间,打开桌上几叠呼索外卖的酒楼菜单,“但我想,他们必定从未忘记仇恨。”
“忘或没忘,也都不惧了他们,主要规圜实在非同小可,不能再由着血猖牵你我鼻子。”季妄挑出张选了数样,摇扇晃悠出屋外,半躺在门前的圈椅上晒起太阳,“我是真没处扫听鬼家费这么大劲都图什么,难不成突发奇想,就为了看看那球和书上画的一不一样?”
月见曦问过水凄寒吃什么,拿着手机走到门外给酒楼打电话,捎带从后面一脚踢翻季妄的圈椅,“大白天能不能干点正事,说几回要替人赎行李去了?”
“冤家啊,我迟早死你在手里!”季妄两手揉着肩膀膝盖艰难爬起身来,“去不也得吃过饭再去吗?又扫又擦的谁还不歇歇,你连日光浴都不让我来会?诶呀诶呀,不行,根本站不直,你看看,摔坏我了吧,不用说别的,下午你去找水凄寒房东……”
到这为止的牢骚月见曦都忙着点菜半句未听清,电话那头的小二更是听得一道也没记住,随之她回头呲牙瞪向季妄一眼,后者即闭嘴站直又利索地扶好圈椅,“你说这出不出奇啊,也不知道怎么弄的,按按居然就好了。”
“还有还有,咒禁科又什么意思?”水凄寒咬着啃到一半的烧羊,突然记起这茬。
“只要发现怨魂厉化,事鬼神者就必须施术祓除,不然便可能导致更多人横死,再而转变成恶鬼。但它们若索性藏匿某处不出,也不能就一直在那等着啊,所以有时急需封锁其行动界限。画地为牢,即是咒禁。”季妄一手剔牙,一手用筷子按着青花温盘左右倒出热水,“想让牢里的恶鬼无力作祟,最有效的压制即为让一定空间内的阳气远重于阴气,但擅自转换两仪是非常危险的,平常不接受专业人士指导是不行的,这个让监生又操练又卖命的地方,就是咒禁科。”
“如此说来,”水凄寒方才已察觉到宗禳与季妄提及于他,此时也明白了咒禁科就是为保护自己。“错过了童年与少年,我不会也得等到瞿老板那岁数才能杀鬼吧?往后这三十多载春秋,离了你们随时都会死。”
“这,”季妄难住了,实在没想到水凄寒居然这般耳聪目明,要如实相告吗?用眼神求助凉芜月见曦二人,开什么玩笑,都低头做什么,每天怎么不见你俩这么爱吃饭!
“不,你不会像他那样,生有阴眼,你自始就已凌驾他人半世修为。”季妄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暂时隐瞒真相,“这,这怎么可能?首先他二十多岁就没遇见我,直接错过了指路的贵人,其次,难道你不觉得你比他有天赋?目前尚不能唤炁,仅是因你太久没处在生死关头,无需顾虑,只要追随季老板,很快你就能凭自己惩恶扬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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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不顾虑!这听上去跟着你岂不是经常要处在生死关头?”水凄寒话虽如此,心中却感到一丝侥幸,还好,不至于半百之年仍追悔莫及。
“告诉我地址就行了,省着你见到房东觉得尴尬。”季妄御剑浮在门前,转身对水凄寒道。
“这有什么尴尬的,而且我不去他肯给你吗?”水凄寒仰视季妄,在他手机上标了定位。
“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谁还能管那个?”月见曦说着将装好碗筷餐具的紫檀食盒一抡抛出屋外,季妄吹了声响哨冲天飞起凌空抓住,再眨眼人影就已从鬼市呼啸而过。
“这家酿鱼做得不错,别忘了给厨师打赏。”存思传信,季妄收到月见曦的叮嘱不禁咧嘴一笑,我说什么来着,你也不看看是谁打小就最会点菜。
“看电视吗?”
静逸的午后,凉芜从故纸堆中抬头发问,就鬼市符箓垃圾分类问题月见曦要去街道办开会,他有必要给水凄寒在这找点没危险的消遣。
“电视?”水凄寒环顾四周,“哪呢?”
“后面,”凉芜夹上书签,起身带水凄寒穿过遮挡视线的盆栽,走到屋子另一侧,电视挂在壁前,下面的木案摆着数摞光碟,地板排有一行蒲团,昨晚所用的茶具原样放在树根茶海上。
“哇,”水凄寒看着眼前草木成荫的客室,彻底将自己之前租的单间忘得一干二净,“昨晚为什么不直接带我来这?为什么!”
晴空的暖阳,盛夏的知了,换不到头的电视台,回甘浓酽的老茶饼,水凄寒坐下不一会便举身而入午眠的窍中,品味起方才黄粱饭的滋味,只想着怎么到处都找不到那荣适的瓷枕。
摸寻这,摸寻那,指尖碰触到的一切都冰冷潮湿,我在路边摔倒了吗?再醒来时,水凄寒正被冷风吹得不住哆嗦,入眼处皆是昏暗,风中有雨的气息。他难止悲伤,这一夜为何如此之长?为何没人掳我逃离这庸碌的生活?不,不是真的,我明明应在一幢叫晒蓑亭的书店里,这城市中有条鬼市,那的我不再感到格格不入,我明明应在那!我要回去,这不是真的,这是梦,对,这只是梦……
“睡迷糊啦?”季妄戏谑的声调,随之按动了灯的开关,水凄寒适应光线后看去,只见花丛后他似乎一手拎着什么,神态仍是那般悠然。
虚惊一场,原来我认错了。水凄寒揉揉眼睛坐起,手边是打翻的盖碗,望向窗外面压着的重重黑云,被遗忘的失落,被错过的慌张,一时尽数杂陈心头。他稍作平复,赶忙开口问道,“现在是几点?你们已经去完将倾广厦了?”
“当然没有,到点我怎么可能不叫你,”季妄避开枝叶,俯身关上了窗户,“但也就快到正刻了,你醒的恰好。”
“怎么不叫早我一声,这一下午转眼就过去了。”水凄寒拾起盖碗,拿抹布前后擦拭地板。
“难得浮生半日闲,想睡就睡呗。”
“你真有心态。话说他们两个呢,在楼上?”
“咒禁科也没禁过购物广场这个么大的阵仗,凉芜去指导他们了,月见曦嘛,跟着去当教官……”说话间季妄骤然挥出手,一道迅疾的锋芒向水凄寒破空刺来。
随之,他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透彻无比,水凄寒立即辩识出旋转的刃光正是那柄青铜匕首,划过的轨迹轻易就可预判,接着,他一把握住了喉前半尺前獬豸威柄。
冰冷的质感,分外沉重。
“这就是生死关头,”季妄步入客室,指诀一变,环绕獬豸青气缕缕消散,显然这击始终都在他的控制下,“领略了吗?”
“略微,”水凄寒横过轻颤的匕首,见柄上缠住了画有云篆的黑绳,“这样就不硌手了,你做的?”
“凉芜的符箓,月见曦的麻线,在下的技艺,现在它不附着炁卦也能刺伤恶鬼,”季妄端起茶壶,抬头倒入嘴中,“别见怪,这是最快让你握住它的方法了,至少待会能有件兵器防身。”
“没关系,我觉得还挺意思的。”
“是吧,空手夺刀最好玩了,”季妄刚想让水凄寒向自己扔一次,就见着道口奔来四匹白马,鞍韂皆绣有钦天监的玄武纹样,凉芜与月见曦乘在前两骑上领路。“戌正,掩茂,万物皆蔽冒也。好时辰,出发!”
勒马亭前,月见曦扯动缰索,扬起皮鞭,“清场比预计的麻烦,限行后广厦四周都在堵车,没功夫听你们磨叽,现在立刻上马跟我走。”
“得令,”季妄迈出晒蓑亭,向后伸臂,狰狞自香几飞离玉鞘入袖,“玉华寒,冰壶冻。云间玉兔,水面苍龙。水凄寒,天下还有比这更快意的吗?”
大雨将至,长风渐起。
水凄寒将匕首插在腰后,摘下琉璃镜放在桌上,“季妄,真想不到你竟还是个文化人。毋需多言,就让我亲眼见识一下这从未看清的世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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