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这垒城沾染了漠北的气息，也是比白日里寒冷许多。陈一行捧着两碗野菜羹子来到火堆旁，递给坐在一旁的卫白苏：“小心点哈，就这么两个破碗，摔了就没了。”
卫白苏伸手接过碗看了看，也就土泥瓦烧成的，碟不像碟，碗不像碗，笑了笑：“等我拿工钱，买几个好的给你都行。”陈一行盘腿坐下，拨弄着火堆，从身旁取来木柴添进去，满不在意的说：“谁稀罕。我这碗虽破，却能盛下一轮皎月，且是清澈。几个臭钱休要玷污。”
“你不是道士吗，怎么不住道观里，跑出来作甚？”
陈一行白了一眼：“就垒城这破地方，哪来的道观，能见着我这么一个道士都是你福气了。”卫白苏道：“垒城这破地方也就两种人，一是在此地安命之人，二是谋横财之人。你肯定不是第一种。”陈一行没好气的插道：“那我就是谋横财不行？”卫白苏大笑起来：“哈哈哈，头回听说算命也叫谋横财。”
话音刚落，一团黑影扑来，卫白苏伸手一接，原来是陈一行扔来的烤红薯。
“吃吧吃吧，怎么也堵不上你的嘴。”陈一行手中捧着刚从火堆掏出的红薯，左右互颠，烫得他原地蹦跶。
“吃不上咯，有人来了。”卫白苏站起身拍了拍，向着屋外的人作个揖：“郭老板何事来请？”郭罪带着那名刺客径直来到卫、陈二人面前，也不客气接过破碗，剥起红薯。“你朋友？”
“蹭吃蹭喝的。”
“所以你就打发到我的茶馆了？”
卫白苏听得自己被比作叫花子，也不气恼，一同坐下，拨弄火堆，静静听着两人谈话。陈一行嘴里呼噜着红薯，喃喃道：“哪的话？我和你说，广纳天下英雄豪杰，义结江湖有才之士。这才是发家致富之道。”郭罪眉头一抬：“瞎扯，到底所为何事？”陈一行顺手一拍卫白苏的肩膀，再抹一抹手上的红薯渣：“他的底细你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
郭罪盯着火堆，并没有看向卫白苏：“南郡来人。”“是。”
“却打关外进来。”“是。”
“路过匪寨，全身而退。”“是。”
“来这是为了找人。”
“......”卫白苏突然沉默了，眼中没有一丝情绪。一阵风吹过院子，那轮月识相的躲在云层后，反而是火苗不识趣，噼里啪啦从一侧飘向卫白苏，他并没有闪躲，反倒是享受这股暖意以驱散面前寒意，火光映在脸上，时明时暗
“还需我说下去吗？”郭罪这时看着卫白苏，手中的红薯掰成两截，啃了一口之后见卫白苏仍然不作声，正欲发问。卫白苏开口道：“两位花了些心思探了我底，又当着我的面说出来。想来，是有事要和我商量。”
探明了底细，本就是握在手中的利剑，无论是何时，越少人知道的情报就是越有用的东西，但到底是神兵利器还是小儿玩具得看这把剑在谁的手中。郭罪并没有暗地操作利用，而是直截了当的告诉了卫白苏，不仅表明有意商讨，更是表明诚意。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郭罪向后一伸手，少年刺客便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递给他。郭罪在卫、陈面前将羊皮纸铺开。“这是有人从瀚国‘取来’的地图，为了活命，和我做了场买卖。”郭罪指向了地图一处。地图上的符号无法辨识，只能通过形状认出垒城的方位。
立身而望，垒城正北对向一滩荒漠，毫无生机的沙石堆积成一片死亡地带；西北则是陡峭的险峰，唯有一个峡谷从中蜿蜒而出。翰国就在峡谷的远处对着这里虎视眈眈。
卫白苏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垒城的位置上，而是盯着西北险峰的标识上：“这个红色的图形是什么？”
“这便是关键了。起初我以为是瀚国某种地图的标识，但我找过好几个商队头子，没有一人认识。”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计划和这份地图泄露出去？”卫白苏说完抬起头看到郭罪皮笑肉不笑的盯着自己，一时间气氛骤然凝固。大家都沉默不语。
只有陈一行摇了摇头打破这局面：“别猜了，你也不清楚他是否故意放出消息就等着你泄露，让你做饵；还是真的要你与他做个买卖。和这种**湖打交道，只要你去猜他的心思，你已经就输了。”
“你继续说吧，这个关键之处要我怎么做？”
“说书之余打听消息，有必要得你亲自去那山谷走一遭。”
“所以，我能得到什么？”卫白苏道。
“事成之后，茶馆里大部分的情报你都可以查阅，并且他能帮你杀三次人。”郭罪手指少年刺客。
“三次，还是三人？”卫白苏听得懂话里的玄机。“三次，每次能杀多少人，得看他的意思。”卫白苏听罢起身，手中烧剩半截的树枝一挥，径直插入了不远处土窑墙中“那我便接下了。”
陈一行又嘟囔着骂骂咧咧“我家的墙招你惹你了！”
一夜无话。
打这起卫白苏便在垒城安营扎寨了，虽搭上了义品的贼船，但在这暗流涌动的边关小城里，行错一步可能就是万劫不复。几日后，到了约定的日子，卫白苏站在陈一行的屋门前，扶着门框心事重重。
突然身后一脚“走着！”陈一行提着家伙把卫白苏踹出了门口，卫白苏一个踉跄，原本扶着门框的手硬是将一截泥砖抠了出来，一手的泥碎摔了陈一行满脸。“哈哈哈，有趣，这叫自作孽不可活。”卫白苏大笑着独自先行，前往义品茶馆。
陈一行难得没有破口大骂，看着手中的那杆道幡，风沙侵蚀的痕迹下依旧笔直“师傅，等这事了了，我就去找师兄给你添点香火。”说罢，便如往常一样往城门走去，支摊算卦。
一卦问吉凶，二卦问生死，三卦看人心。
吉凶不分财，生死亦寻常，唯有人心祸千年。
今日之前，义品茶馆过于安静，与集市的喧闹格格不入。而今日多了个说书先生，“呔！”一声断喝紧跟醒木落桌。
“铁甲将军夜度关，朝臣带露五更寒，日出三竿僧还睡，看来名利不如闲。”好一个夜度关，五更寒，名利不如闲。
“各位看官都是亡命天涯之人，想必所求唯有自在逍遥。但今日不谈侠义不说江湖，就来听听那些所谓皇城贵族的荒唐事。”
所好奇的必然是所缺少的。这荒城下的人睁眼闭眼都是刀剑横飞，永远不知道明天是否会到来。而远在天边的皇城流言和传闻对他们来说，不仅是笑料，更是一种蔑视的愉悦。这一天，从王爷府王妃和花匠的传奇，再到对骑猪颇有兴趣的商贾们……卫白苏讲得眉飞色舞，而听客乐得前仰后合，散场离去后仍意犹未尽，盘算着必要叫上各自的好友前来。
不出两日，义品茶楼眼见得是人满如尘，没有了往日的清净。小二哭丧着脸找到大掌柜郭罪：“掌柜的，自打卫公子来了之后，这几天银子多不多说不清，但瞅着比城门还要吵闹，惹得老主顾们都不乐意了，这不，恒昌当铺的张二爷，无涯客栈的李账房已经好几天没来了，还有……”
郭罪眉头皱了皱：“还有什么，说清楚了。”小二耳根一红，支支吾吾的顺道：“还有迎春楼的小芊姑娘让您下次得自个结账，不能两清……
“咳咳，行了行了，下去吧，我心里有数了。”揉了揉眉心，郭罪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得和那名少年交代：“无一，你去看着点吧，乱下去势必会扰乱了计划。”
“不妥，若是你有危险，我就算赶来，也怕慢一步。”角落里的无一摇摇头，一脸的不情愿。
“不要如此死心眼，找个时机惩治一番以儆效尤，便可，到时候你再回来。况且，我也不是毫无自保之力。
“可是......”
“别可是了，去吧。别为难卫白苏，他现在还是枚重要的棋子。”
无一持剑抵着楼梯扶手一步步重重踩在众人的心底，毫不掩盖自己的杀气。卫白苏正对着听客们口吐莲花，被突如其来的杀气惊得停下了嘴皮子，支支吾吾的打招呼：“你这是怎么了，哪家不开眼的主子把你气成这样。”无一恶狠狠瞪了卫白苏一眼，一记拔剑术，犹如闪电划过，众人眼前的醒木顷刻之间碎屑飞扬，内力从剑尖穿透进了木头深处，紧接着四处崩裂。唰的一声，碎屑向四周飞溅，就连在场的武林好手也备不住突如其来的一剑，纷纷中招。
“在此喧哗者，后果如同此木。”冷冰冰的无一扔下这句话便抱着双臂靠在了旁边的柱子上闭目养神。众人仍未从这一剑的惊吓中出来，只有卫白苏叹了叹气：“可怜了我这块红木。只能明日再去城隍庙找庙祝要一块了。”卫白苏也知道这位无一是什么性子，没有过多的计较，只是暗自可惜。话虽至此，客人来来往往，镇住了这几人，未必对后来者有用。
安静的日子没过几天，吵杂声又盖过了跑堂的吆喝声，站在角落的多无一眼角不停跳动，额头的青筋时隐时现，正欲发作时，打门外进来了一行人。皆是官服，官靴，挎刀横立。店里一下安静了下来，茶也不倒，水也不响，唯有门外的幡旗扑腾着，客人们颤颤巍巍的让出一条道，官兵分列两旁，出来一位话事的主，眯着眼，嘴里打着九州中土的口音。
“先生，郡主有请府上一见。”领头官爷笑盈盈的看着卫白苏。
无一吹了声暗哨，店小二躲在人群后头翻上了二楼。
“请倒不敢当，不知所为何事。”卫白苏没有起身，自己在这茶楼里还是得听郭罪的，这些麻烦事还真轮不着自己出头。
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郭罪听到店小二的汇报后，立马下楼。
郭罪向领头官爷点了点头，以示招呼。“劳烦替我多谢郡主好意，改日我必定和卫先生登门拜访，只是眼下着实有些不方便。”
听闻此话，领头官爷微微转身，顺势望去，大街上已经准备好一顶轿子，黑色素裹，立翎的飞角严森森。“郭掌柜，郡主的意思，人嘛今儿得见着，这不轿子准备妥了，若是请不到先生，我们这些手下人不好交差。”
郭罪倒不怕得罪官府，只是现在不清不楚的情况，唯独怕是牵涉到自己与卫白苏的交易。官府向来对垒城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但不意味着他们无所动作，云里雾里，非敌非友。“明白明白。可否一问，郡主何事相邀，我好嘱托卫先生准备准备。”
“嗐，我们只是下人，主子怎么想也轮不到我们过问。时辰不早了，烦请先生上轿。”
“掌柜的，难得郡主赏识，就别推辞了，劳烦吩咐小二帮我收个摊。”卫白苏拍拍衣摆，拉着郭罪的手臂示意退让。跟着官兵，迈步进了轿子，撩开轿帘，卫白苏露出半个脸颊，嘴唇轻轻碰撞，笑了笑。领头官爷向手下扬扬下巴，随即起轿离开，留下一句“对了，先生会在府上待几日，不必备他的晚饭了。”便消失在街道口。
无一站在郭罪的旁边，若不是最后卫白苏先松了口，他的剑就已经出鞘了。“他说了什么”无一并没有看懂卫白苏最后的唇语。
郭罪咂咂嘴：“这混蛋，真敢说自己奇货可居了。”无一有些担心的问道：“那......他会不会”
“他是个聪明人，自掘坟墓的事不会做的。他现在也就是多了条路，只要价高，他依然会选择我们这边。况且，这一去亲王府，是福事祸还不知道呢。”
“要不我明晚潜入进去探探情况？”
“哈哈哈，你信不信陈一行今晚就溜进去了。”郭罪摆摆手回到了义品茶楼。
这一边，陈一行依然优哉游哉瘫坐在摊子前，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手中罗盘不停变换方位，偶尔吊起眼皮望向一旁的思月姑娘，莫名两颊一红，嘻嘻哈哈把头埋进手臂。
咄咄咄，来人敲了敲桌子。三名凶神恶煞的壮汉团团围住陈一行，也不说话。
“嗯？测字算命三文，掐面观相五文......”话没说完，陈一行瞪大了眼睛，看着为首的壮汉小心翼翼从怀里捧出一只小奶猫，一只狸花。“道长，我想请你帮忙起个名，让它好养活。”结实的花臂与这只萌物，说不出的和谐。
“报上兄弟三人姓名。”
“三郎，大牛，二狗。”
“大牛是大哥对吧。”陈一行快速落笔，分别记下。
“不不不，三郎是大哥。”三人头摇得像拨浪鼓。
陈一行一头黑线看着他们，无法下笔。“所以二狗是老二，大牛是老大吗？你们这是怎么排的？！”
三郎挠挠头：“是犯了什么忌讳吗？”
大牛：“啊！”
二狗：“这！”
两人噗通跪倒在地齐齐高喊：“道长救救我们！”
陈一行被突如其来的跪拜下了一跳：“我！就是好奇问问！你们干嘛！讹人是不！”
大牛二狗互相搀扶站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道长真会开玩笑。”
“我说话了吗，哪就开玩笑啊。唉，好了好了。”大笔一挥，写下梨包二字。
看着兴高采烈的三人捧着奶猫，嘴里不停呼唤梨包慢慢远去。陈一行拾起桌上一文钱抛在空中“字花跳币留铜臭，圆圆方孔，嘿，记不起来了，收摊买馒头去咯~”陈一行啃着馒头挑着包裹，想去义品茶楼找卫白苏蹭顿饭吃，哪知道站在义品茶楼门口，瞧了好久都没看见卫白苏。大喊一声：“老郭！人呢！”
二楼窗口扔下一句：“人被郡主请去了亲王府，估摸着没个好几天怕是回不来的。”
“噫！天杀的！”陈一行吓得眉毛倒立，一溜，就跑回了自己的小破屋，围着烂瓦砖来回踱步，挠得发髻东倒西歪。“这小子怎么就进了亲王府了，慢着！郡主！该不会看上这姓卫的吧！不应该啊，按道理我才是翩翩少年呀，到底输在哪了？这亲王府，还真没去过，得遛一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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