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剑大抵分两种:杀人剑与救人剑。杀人剑区分善恶,救人剑,却有对错。然,剑只是把利器,本身无关正邪,更不论穷酸书生臆想中赋予它的道义,或江湖人以命相逐的权力,说到底,皆是血雨腥风过后徒留下的狗屁。
天历十二年七月末,一阵狂风带着沙土袭向漠北瀚国和九州国边关下的垒城。来往的商队在这时往往都停驻在这里,并把货物整理和清点一番,以备风沙过后的大市。也就给这个边荒小城增添了许多人气。但奇怪的是,热闹归热闹,一眼扫去背后多了几分冷冽。
清晨时分,风沙将天色掩得一片灰蒙,太阳在后头只依稀看得出个轮廓,本是橘色的阳光变得暗淡,照在这垒城的一杆杆商旗下,那些操着异国口音的伙计们将驼背的商品取一些在手上,卖力的叫嚷着:“瞧瞧!看看!上好毛毯、精致熏香炉、新进香料......”而本城的商贩大多是做些食饮或是客栈,这已经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拥挤的北城门,在往来的驼队中缓缓走出一人,掸了掸衣服和行囊上的尘土。引得登记的兵吏眼露不满,这人作了作揖正要致歉,却发觉兵吏已经在盘查入关的路人。他自嘲地笑了笑,便把脸上的尘布重新缠上,迈步进了垒城。说来奇怪,驻守这里的官兵,传闻是名动漠北的铁马营,无论军士、兵卒都自恃高傲,盘查得严格,从未趁机索取便宜。按道理早就回朝受封,却多年依然把守垒城。
这人走近路旁的肆食坊间,一旁店家丝毫没有往里招揽的举动,这些店家早已是习惯招待大队人马,而不将落单行人放在眼里。这人也不讨无趣,提了提脸上的尘布继续往前走。装裹下的容颜未能看得仔细,但能辨出二十四五,一双燕目灵动惊人,一双麻布鞋已是土浆满布,背后的行囊扁得可怜。此人看着眼生,在路口张望了一会,看清了路上商队和行人的往来方向,便大致明白了热闹地段的位置,移步前去。刚走几步,就被街口算命摊上的小道士伸手叫下。
那道士高高的发髻束在不起眼的道冠上,桃花眼上,剑眉上扬,说不出的轻佻,咧嘴送笑。观其面容,不过二十出头,一身八卦道袍虽不是做工精细但也落个干净。
一阵大风吹入,卷起街上尘沙,此人不由得按紧帽子:“咳,这位道长,不知拦住在下为何事?”小道士吊儿郎当的上下瞄了瞄:“这位少侠,可是由漠北过来?”这人默不作声,小道士见状赶紧卖出自己的招牌:“贫道观你面目,可成一方王侯,但眼下怕是有大劫将至,贫道见你如故,愿意为你化解呀。”一番江湖术士的揽活被这人笑着打断“呵,我面裹尘布,你是怎么观我面目。况且我是九州人士,虽不是什么初出江湖的少侠,但也知江湖的道上规矩,道长可莫要诓骗我。敢问道长道号与俗名,交个朋友尚可。”
小道士听罢,垂头丧气的倒在木椅上“早说你是个老海嘛,浪费我口舌,走走走,休要搅了老道的财气。”眼睛转了转,突然带着一脸凶相蹦了起来:“嘿!小爷叫陈一行,今日定要为你卜一卦,五文不谢,行就行,不行……也得行!”凶言凶语很快埋没在来往行人的嘈杂声和驼队的驼铃声中,只引得一旁坐在石墩上的老人看了过来,想来和这个道士也是相熟,抿了抿手中的烟袋,吐出一股劣质烟草的烟圈,很快散在空中。
“不如道长算算我这囊中有没有钱财?”“呦呵,胆敢叫板。”陈一行跳到摊前,只不过个头不够,只能仰着头瞪着这人,气势全无。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变了副嘴脸“嘿嘿,这位大爷,要不今日的卦我给您留着,等您有钱了再来赏与贫道。”
此人正准备抬手,陈一行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虚闭着眼看过去。原来他是伸手将尘布取下,陈一行松了一口气,讪讪站起。“一行道长,不必害怕,在下卫白苏,只是个说书的文人。不过一行道长倒是个妙人,哈哈,有趣得很。”陈一行这时才看清楚来人,平眉燕目,肤若玉石,削薄的脸庞。老人在一旁不禁直言“好一个俊俏的小哥。颇有我当年几分帅气。”
“嘿!老柳头,你要点脸行不行!”陈一行拉着卫白苏来到一旁,以免被过路的驼队蹭到,卫白苏的行囊从肩头滑落,顺手放在了算命摊上,把罗盘压在底下。陈一行眼疾手快,抄起罗盘揣在了兜里。“卫公子,莫要打趣我了。不过,你是九州人士,可怎么从关外进来呀?”卫白苏脸上的笑意不变,却把话口一转:“一行道长,请问这垒城最多人的茶馆在哪?”
“怎么,你要请我吃茶?晚些,我还没收摊呢。”“不不不,我是要去求个生计。”陈一行嘬个牙花:“啧。义品茶馆,沿这条街直走,右转不出百步就是了。诶,我说,你这人也真够奇怪的,来这破地方找生计?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从关外进来呢?”
卫白苏拱手“多谢,你我年纪相仿,我叫你一声一行小哥,也望日后多多关照。”说罢,提起行囊,转身往天黑茶馆寻去。“诶诶诶,你!”任凭陈一行大喊也充耳不闻。陈一行叹了叹口气“嗐,白瞎了这幅好看的皮囊。”从兜里取出罗盘摆了摆“啧啧,飞星二五叠临,曜日入城,大煞呀。”
一旁的老柳凑了上来埋汰了几句:“陈小哥,你这不厚道啊。义茶(义品茶馆)可是……”话还没说完,陈一行流里流气望着老柳头的铺子“老柳头,你瞎操什么心。再说,他只问我最大的茶馆,我也没说错呀。”说着侧身对正在前来的芊芊少女调戏道“你那么关心,是想替你家孙女寻个好夫婿?诶,你瞧我如何?对吧,伊儿姑娘”
老柳转身,瞧得自家孙女满脸羞恼,随后把茶壶往自己身上一塞便跑走了。老柳回过头来毫不客气的狠敲过去。陈一行只讨得个爆栗,悻悻守回摊前。
卫白苏一路行来,见得两边商铺的挡布皆伸出几丈,把路上视线遮得狭窄。低头碎步,不一会到了,抬头看见松木招牌“义品茶馆”,门口幌子被风吹得扑扑作响,只得粗厚二字:义茶。两侧的异兽浮雕立在檐枋上冰冷慑人,门口两根蜀柱加以骑马雀替颇有大漠风格。二楼藏式平顶下,浮栏雕刻,垂柱悬空。侧耳听去,里面却没有市井那般的嘈杂声。
卫白苏嘴角上扬:“真是个好地方,有趣。”迈步踏入,环视堂内,东南西北四方,各有青瓷花瓶一对,在这商贸繁盛的边城虽不是价值连城,但也并非易购之物,如此放置也不怕贼人盯上。众多茶座零散坐落,有五、六位店小二在其间奔走,手中茶水却未曾洒落一滴。每张桌上立着一节细竹,面案上分有三色小旗,红,蓝,黑。
卫白苏挑了张里座,放下行囊,便有小二上来询问:“这位客官,想必一路行来好生辛苦,不知需要什么茶水,本店有六安瓜片、庐山云雾和黄山毛峰。都是上好的品相。”“可有白毫?”“客官您说笑了,此地远守边关,白毫可得中原偏南才有。”
“这三杆旗是何意?”
“这都是老主顾的法子,需添加茶水或是其他要求,将红旗立上便可。像客官这般新来的,自然让小人来照顾一二。”“那余下的黑蓝二旗呢?”店小二小眼眯了眯笑盈盈的说道:“那蓝旗是些剪镖之人化霜所用。”卫白苏脸上没有变化,但心里不禁暗叹“这茶馆竟然明里便可为劫财的人销赃,想来也是边关之地,王法难立。不过这陈一行还真是……”
确实如此,边关小城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界。驻扎的铁马营也只负责抵御外敌,而不内治。至于本地的官府辖制,能在这片杀人如家常便饭的地方活下来已是万幸,对这些事更是置若罔闻。
“为何不见团柴的”卫白苏本想问查下去,但想起自己来意也不再绕弯子。茶肆,虽以茶为立商之本,但多有说书先生常驻,才有主顾留返,团柴便是道上对说书的称呼。
店小二恭敬答道:“以前也有几位说书先生,但这里的大人们都不爱听,因此掌柜的就将他们散去了。”“可否带我与掌柜见上一见?”店小二这下才明白过来,卫白苏是来寻说书的活“请移步与我前来。”卫白苏拾起行囊被店小二带着,绕上二楼,在一扇檀木门前等候。店小二进去片刻之后,便让卫白苏进去了。
阁座里,两旁书柜林立,不见有任何瓷器摆设。一名中年人看着手中册子,头也没抬,瓮声问道:“你来寻说书的活?”卫白苏拱了拱手“正是”。“那我凭什么要留你下来,你也清楚本店可不是什么正道生意。”“江湖人,江湖事。掌柜的既然以江湖开道,自然需要各路人士的消息,多了个说书的,店里不也多了客人,多了机会收集消息吗?”“可我不信你有这个能耐。”“刚有人教我一句话,行也行,不行也得行。”不知为何,卫白苏的言辞突然一改儒雅,变得锋利刺人。
话音刚落,房中左侧书柜后头的阴影中窜出一人,一把明晃晃的利剑直刺卫白苏面门。卫白苏面无惊色,侧身滑去,剑指弹在剑身上。剑尖不受控制,正要刺穿书柜。那名剑客轻抖剑花,迅速收剑。“好轻功,你来此到底何意?”掌柜终于抬起头,粗眉横立,眼神里看不出一丝情绪。“在下说了,讨个生计。”掌柜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本就无意招你,更何况我郭罪不喜他人威胁。速速离去,否则他下一剑就不是这么慢的了。”卫白苏听到此话,心头一颤“江湖中快剑宗师不过五人,门下弟子皆是江湖名闻,这人虽说比不得大宗师,但与之门徒不相上下。”
卫白苏被赶出了茶馆,抬眼一看这时快至晌午。“唉,没办法了。先找个居所再想法子。”转身便走。
茶馆阁座里,郭罪对着那人说了一句:“去查查他的底细,还有让他长点记性。”阴影中的人没有应声便隐去了踪迹。卫白苏离开茶馆后,在北城的市集中兜兜转转,看得此地没有九州京都那般繁华,没有各色的卖艺人和路人。唯有异域他国的奇怪玩意以及此地快要流逝殆尽的本土风俗。卫白苏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加快脚步,最后却是转进了一个死路的胡同巷子。
“你知道我要来。”从左处卷棚屋顶的筒瓦上跃出那名刺客。卫白苏背对着他:“我心中还是有数的,闯了堂子,不见点血怎能善了。不过……”缓缓转过身,看见刺客还是个少年,但脸上不见一丝稚气,冷冰冰像个冰块,站在身前如有寒气袭来,剑眉左断,细眼无情。“不过,我可不想与你动手,见了血总归是成了点子。”少年横剑,意要出手。
“你叫什么名字,不知今年几岁。”
少年仍不作答,踏出一步,拔剑出鞘。卫白苏突然急语:“刚若是指上一寸,你还能收剑吗?”少年听言心中大惊。他的剑快如闪电,但也时如雷霆般四散,无法细控。
少年终于说话了“你懂剑?”卫白苏摇了摇头“不懂。听过。”“听过?”“以前有人欲教我习剑,我没答应。架不住旁边唠唠叨叨,记得半分。”少年却还是没有收剑“但今天你还是得长点记性,留下点东西。”卫白苏咧嘴一笑:“哈哈哈,不如他日你来听我说个评书,就当我赔不是了。”说罢就要纵身跃走。
少年以剑带身,点地而行,把上空的逃路封住。卫白苏见少年上当了,半空中蹂身下潜,一掌撑在少年肩上翻过,轻盈落地,已是卫白苏在外,少年在里了。少年也不啰嗦,转身剑扫。卫白苏微微后仰便躲过去了。卫白苏一口气顺下便说:“少年,别白费力气了。虽然我功力不及你,但我这一身法可大有来头。”
少年一脸恨意,啐了一口:“呸!”突然想起一事便问“你是怎的寻到茶馆的?”“问了城门那个小道长,他指的路。”少年愕然,片刻之后收剑:“又是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卫白苏楞在原地,一眨眼的功夫那少年已经离去了。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事。
“陈—一—行!”
卫白苏咬牙切齿一路行来,正到算命铺前,就听得陈一行在对一名大汉吹捧:“大侠,小道观你面目,他日必定名震江湖,但印堂发黑,近日恐有大劫,贫道愿为大侠破解,只消三文。”大汉毫不理会,大刀一亮。陈一行缩着脑袋就躲了回去。
大汉走后,卫白苏从他身后出现。“一行道长,为何我就要五文啊?”陈一行一看来人是卫白苏,马上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神色:“嗐,那不是卫公子大劫凶险,我费人费力,当然得多收些啦。”卫白苏皮笑肉不笑:“那让我去义品茶馆又怎么算呢?”听得卫白苏这样问,陈一行自然明白他是碰了闭门羹,而且知道了无茶的情况了。“嘿嘿,这个也怨不得我,你只问我最大的茶馆,也没问其他啊。”
卫白苏把在茶馆被拒一事说了一遍,不过把动手那里盖了过去。陈一行平平淡淡的说道“之前的说书先生大多是说些七侠五义之类的故事,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刀口上行走,刀尖上舔血的,谁去管得你那些江湖侠义,豪情万丈。对于他们来说,金银财宝和鲜血才是实实在在的滋味。”
卫白苏白眼一翻“我管这些?你说,我用你教我的话去讨活,结果被赶了出来,是不是算你的过失。所以啊,这几天我要去你家叨扰叨扰了,就当你的补偿吧。”陈一行嘴巴都合不上:“你…你……你怎得学我这般,谁叫你学我的了。滚去!”“那可不行,我刚来垒城居无处所,还望陈道长行善修德。”“……本以为我已经够无赖,怎想出了你这么一个卫白苏?”卫白苏小计得逞,便到算命铺后头找个干净地坐下:“对了,义品茶馆里的黑旗是?”
陈一行低声“别多问,除非你真能去那做个说书的,不然知道了也就惹祸上身了。……诶诶诶,姑娘!贫道赠你一卦!”卫白苏躺下把帽子盖在脸上:“放心,山人自有妙计。话说,我们什么时候吃饭,都晌午了。”陈一行转身把卦布往卫白苏身上一摔。“没钱吃什么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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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某处,打一道暗门出来几人,皆是身穿黑色残甲,横挎弯刀,手中的信鸽从门外一飞而起。为首一人低声说道:“现在召集底下的人,分散出去,务必在入关前将他们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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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残阳西落,没有什么大漠孤烟直,也没有长河落日圆,陈一行只是盼着收摊回去,看着卫白苏在一旁对着空中瞎比划,吼了一声:“卫大公子,你要是闲得很,就过来帮帮忙。”卫白苏停下动作,慢慢悠悠地走过来:“我没来之前,你不是自己收拾回去的吗?”陈一行忿忿道:“怎么着?白吃白住,还不搭把手,真当自己公子哥?”
卫白苏不知陈一行是真生气还是说说而已,干脆自己全揽了。一抄手,把道幡在空中卷成一团,脚尖轻点木杆,翻腾之后稳稳落在掌上。旋棍而出,挑起木凳,担在肩上。回头看了看陈一行:“还不走,等哪家姑娘呢?”这一手行云流水的功夫,把陈一行惊得两眼直勾勾盯着卫白苏。
缓过神,卫白苏已经走远了,他才赶紧追上去:“诶?!你走反了!”卫白苏脚步一顿,一言不语,灰溜溜转过身。陈一行瞪着他,直至走近身旁,这才没好气的带着他往自己破瓦屋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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