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落,陈一行蹭蹭蹭爬上房梁,取下一个包袱。跨坐在房梁上双脚勾着,手上窸窸窣窣的解开活结,一身夜行衣整齐叠沓。换上了夜行衣,猛地一拍脑袋:“糟糕!这亲王府也不在垒城啊!”
亲王府掌管边关一带,隅守中心,离垒城只有一条山道的路程,卫白苏坐轿子怎么着也要一个时辰。如今陈一行只靠双腿,无论如何也不能短时间内赶到。“去哪弄匹快马呢?找郭罪的话,没必要欠这个人情。”两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几圈,陈一行翻出屋顶,往商队扎堆的一连客栈窜去。陈一行挑了家自个觉得是黑心掌柜的客栈,摸到马厩里。一眼看中一匹马驹,毛发锃亮,头细颈高。解开绳索,跳上马背“驾!”双脚一夹,快马双眼圆睁冲出马厩。陈一行还不忘撒上一把辣椒粉在周围,顿时整个马厩炸开,店里的客人和小二纷纷出来救场。陈一行趁乱骑着马往城东的山道飞去。
亲王府中
郑王在书桌前伏案献墨,放下手中的狼毫,道:“前去接说书先生的队行也快到了吧,吩咐手下的人将饭菜备好。”管家应声而去,刚到门口又被叫住。“慢着,你去告知一声韶音,但莫要让她过来厅前。”管家道“郡主怕是会有不满。”
“无妨。这丫头分得清轻重,去吧。”
管家轻轻关上房门,招呼来仆人去厨房,又差大丫鬟去里院传话给郡主。管家自弱冠之年,便跟随郑王,如今年愈半百,怎料半年前郑王突然被一道圣旨调遣,一大家子从富饶之地调到这西北荒凉之地,不由心生彷徨。“唉,难为亲王行慎言警了,但愿......”但愿之后,却说不出半句言语,不知期盼何事,才能摆脱如今的境地。分神之下,耳听门外响起护卫的传唤声,卫白苏一行恰好抵达。一时间,府上忙碌起来,人影窜动。
“卫先生,有劳您不辞辛苦,远道而来。亲王已经备好酒菜在厅前为先生接风洗尘了。”管家迎上去。
卫白苏颔首微笑,人已至此,无需争口舌之快。若是陈一行在此,必会唠叨个没完“不辛苦不辛苦,哪有贵府抬轿人辛苦;不饿不饿,下午在茶馆已经气饱了......”这一类的话也是他才说得出来了。想想都忍俊不禁。
卫白苏随着管家带领,步入正厅。瞧见那郑王背对着自己,说了声:“退下吧。”管家招手将厅内所有的下人都带出去,关好门。
“草民卫白苏叩见亲王。”郑王毫无反应。
“草民卫白苏,叩见亲王。”依然如石入泥沼。
“草民,卫白苏叩见亲王!”只见亲王背在身后的双手摆了摆,示意停下。听得门外和屋顶传来低沉回报:“无异。”
郑王这才开口:“好个卫白苏,你瞧瞧我是谁。”郑王转过身来,笑脸盈盈的看着卫白苏。
“啊!郑叔!怎么你会在这?”卫白苏这才回想起踏进府内时那种熟悉的感觉。
郑王将圣旨调任一事告诉了卫白苏后,话锋一转:“你这番改名换姓,来到这里是不是为了将你师妹带回去?”
“两年前,师妹留下一封信就不见了踪影,本来门内的师兄弟以为她只是贪玩,过段时间就会回来了。未曾想大半年不仅见不着人,连消息也没有。师傅便下令撒网寻人,鱼线探得她最后出现在这西北一带。其余师兄弟都身负要职,我便过来了。”
“这事我也只是有所听闻,当时你师父的书信里只是让我行个方便帮助鱼线撒网。不过派你出来无疑是最合适的,你心思活络,你的师兄弟们要么杀气太重,要么待在宫里太久了。对了,你怎么去茶馆当说书先生了?”
得知义品茶楼的背景后,郑王点了点头:“确实,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没有比这更能打探小心的了。听说你把皇城脚下那些商贾官员的老底都揭了。不会连我也没放过吧?”
卫白苏听完后,脑门都渗出汗了:“郑叔远在江南,再说了郑叔为人正直,怎么会做这等蠢事,哈哈哈。”打了个哈哈,心里暗想蠢事倒是没有的,但郑王年轻时在皇城留下许多情史佳话,卫白苏也是清楚得很,幸好还没安排上。
“哈哈哈,这话中听。来吧,不用客气,填填肚子。”主客尽欢。
这时陈一行已经快马加鞭地飞驰到一座小山头,将鞍鞯取下,随手便送它一场自由,纵身跃下飞奔到城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翻进了亲王府。从未来过的他,东转西转,像个无头苍蝇,一时为了避开侍卫溜到里院,听到有人说话。
“郡主,要不把他衣服脱了吧?”
“嗯,还是脱了顺眼。”
郡主!脱他衣服!听到这,陈一行已经想象出卫白苏被五花大绑着,就要惨遭毒手的情景了。心生一计,敲了敲门便躲在门梁上,待侍女出门查看,一记手刀敲晕,轻轻挪到转角处藏好。陈一行熟练的蝎子爬墙把式,真让人怀疑这种事没少干。
床帏低垂,把郡主的身形遮得半浅半露。烛火轻摇,陈一行挂在房梁上心里盘算着从何处跳下,杀他个措手不及,还不能惊动院里的护卫。但其实紧张得依稀听见自己心跳似如战鼓轰鸣,第一次进入姑娘的香闺,鼻尖嗅出姑娘家独特的香味,让陈一行脑袋糊成一团,只得心里不断安慰自己“我可不是采花的,就......就只是救人。卫白苏啊卫白苏,你做牛做马都报答不了我的恩情!”
大厅之上
卫白苏猝不及防扭过脸打了个喷嚏:“阿——嚏!嘶,实在抱歉,可能路上受了点风寒。”
郑王不在意的扯开话题:“贤侄,你与韶音也多年未见了。待会还早,可以去西院见上一见,下人会给你带路的。”在外人看来郡主身份高贵,如今晚上本不该与男子相见。但郑王有过考量,一是既然以郡主的名义请来了这位“说书先生”,要把戏演足,才不会露出端倪;二是,这“说书先生”除了自己以外,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其真实身份,且与自家相交甚亲,就无须避所谓的市井之闲。
“郑叔,愚侄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此次前来漠北,所见所闻都是些凶狠歹毒之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郑叔虽然心细,但行事善待,恐他日留下祸患。望郑叔深思。”
郑亲王酒意微醺,但仍然记在心里。领着卫白苏走出大厅,指了指天,也不言语。卫白苏看着院落的石子路,感觉这路无法映出流出的丝毫光亮,吝啬得犹如皇城的月。便让丫鬟带着卫白苏前去里院见一见韶音郡主。
然而,郑韶音这边发现些许不对劲,门口的侍女没了动静,正打算起身查看。一道黑影从头顶掠下,抄起了床上的枕巾,从背后捂住郑韶音的嘴巴。此人还在郑韶音耳边轻言一身“对不住了。”,惹得郑韶音又羞又恼,起手顿肘朝黑衣人头部袭去,被横手挡下。又勾腿后蹬,依然被黑衣人顶脚化解。一时间毫无还手之力。
卫白苏正走到房门外,看着屋内被烛火映出的影子异常晃动,侧耳细听,室内传出异常响动。立即截下身后三片刺柏树叶,这种柏树在漠北随处可见,叶子细小鳞片形,先端锐尖,连枝截下犹如翎羽。踹开房门一瞬间,三片刺柏叶从卫白苏手中脱手而出,径直飞向梁柱、茶桌两盏油灯,以及床头挂着的灯笼。屋内漆黑一片,卫白苏紧随而入,反手为爪从郑韶音头边掠过,往后回扯,直取黑衣人。黑衣人两手钳住韶音郡主,无法招架,只得松手后退。卫白苏从黑衣人手下救出韶音郡主,灯灭,烟还未消散开,这一交手电光火石之间,不出三息,卫白苏暗道碰上硬茬。
黑衣人正是隐藏多时的陈一行,本以为手到擒来的纤弱千金,没曾想也是习武之人,更不料中途杀出的帮手。屋内陷入黑暗,陈一行没有看清来人,只知道时间紧迫,不出片刻定会引来外面的侍卫,往后一蹬床架,借力疾袭,举掌猛虎下山式扑向卫白苏。卫白苏刚救下郡主,还未稳住身形,只得草草接招,一掌接下连退数步,眼瞧就要失去平衡被拳掌击中。一旁的韶音郡主虽不识救下自己之人,但也分得清立场。郡主果断出手,一剑出鞘,攻其咽喉。陈一行抽身下腰躲过,紧接侧身横提,架住两人反击。
卫郑两人合力共战,陈一行却稳稳不落下风。拳腿夹杂着剑风,屋内桌椅茶具断的断,碎的碎,破裂之声很快传到院子里,惊动巡逻侍卫。
但陈一行越打越心疑:这神秘帮手的招式怎得和卫白苏那厮如此相似?
下一手,陈一行故意买个破绽,被二人纷纷擒住,一剑架在脖子上。惨叫连连“卫白苏,我也救不了你了!兄弟先行一步!”卫白苏诧异凑前一看,鼻尖顶着鼻尖,借助庭院里微弱的月光才看清是陈一行。
“韶音,韶音!先把剑放下,一场误会!”
“你是……”
“咳!在下卫白苏!京都一别,不见经年”卫白苏赶紧打断韶音郡主,生怕把自己身份点破,又加以两人间的暗语表明真假。
“卫……卫大哥?原来是你,原来爹爹请的就是你。”韶音郡主收起长剑“这登徒子是怎么一回事?”
话音刚落,庭院火光映射过来,侍卫们急匆匆的步伐从转角传来。三人立马慌了手脚,想要将陈一行藏起来。环顾四周,不知如何遮挡,情急之下韶音郡主一脚将陈一行踹进床底。“唔!”陈一行吃痛又不敢出声,揉着二皮脸缩在床底。
侍卫们见房门大开,也不敢进来,横刀站定:“郡主!您没事吧!”
卫白苏抢先发话:“无妨无妨,我与你们郡主切磋武艺,轻重不妥。”侍卫们充耳不闻,对于他们来说只有郡主的命令方为准信。韶音公主摆了摆手,示意如此,众人退下。陈一行耳灵,这一幕在他听来只得两字:铁纪。这起码得是亲卫才能到达如此程度,卫白苏又与王府如此交情,加重了陈一行对卫白苏的怀疑。陈一行挪一挪屁股,感觉有东西膈应,抽出放在手上,凭触感大概是纸本一类,也没多想往怀里一塞,随后从床底钻出去。
卫白苏和韶音正重新点起火烛。
微弱烛光点亮了陈一行眼中的韶音郡主,她缓缓转过侧脸,那宛如湖中繁星的眸子摇曳着碎光,江南水乡的清风都不足以描绘此女子的半分秀气。肤若温玉,长长顺发披肩而散,方才的打斗让韶音气息有点乱,胸脯起伏着,手中长剑的锐气并没有削刻她的柔情,一脸娇嗔,瞪了陈一行好几眼。
这道目光恍如雷霆击中陈一行,他全身麻木钉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眼中的景色飞速退去,只剩下一名女子的身影从双目描至心里。直至卫白苏一巴掌摔在他的头上,方才回过神,回头望去,被窝里的一只异瞳白猫炸起毛发蜷缩着,身上还有褪至半截的细布衣裳。陈一行脑门止不住往下渗汗,暗道:“原来要被脱衣服的是这只傻猫啊,嗐,可惜了。”也不知道可惜个什么劲。
卫白苏质问来龙去脉,陈一行如此这般一说,也就大概了解了情况。
“好了,我并无大碍,你可以回去了。”卫白苏也不客气“还有,给郡主赔礼道歉。”
“别呀,大老远跑过来,这都入夜了,好歹也明早再走。赔礼道歉是肯定的,可这......”
“这什么这,扭扭捏捏的,像个姑娘。”
眼瞧着两人争吵个没完,韶音郡主出来劝解:“卫兄,他也是关心你,况且这一带山路确实不太平,常有劫道的山贼,现在天色已晚,恐有危险。”卫白苏默然不语,而陈一行一反常态,并没有嘴碎的插话,耷拉着脑袋,不见脸色,或许也是尴尬,或许是羞愧。
侍卫散去后的院子寂静得落针可闻,屋内更是安静得只剩下四道呼吸声,当然其中有只猫已经开始打呼了。郡主见卫白苏依然不表态,一转话锋:“既然卫兄厌烦此人,我这便去叫来侍卫将他拿下,明日送去牢狱,也省得你二人争吵。”陈一行当然知道郡主这是在帮他,马上配合着卖乖:“郡主饶命啊!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看不出来,陈少侠还拖家带口的啊,几个孩子了?”
“唔!没小没小,年方二十,尚未婚配。如有姻缘,也可入赘。”“噗嗤!”没个正形的陈一行可把韶音郡主逗乐了,卫白苏扶额无奈“得了,双簧把戏到此为止吧。韶音,许久未见,依然这个性子。用不着替这傻子说好话,他对你动手,说不定还对你动心思了。”
“卫兄,这话你可不能乱说,我陈一行怎说也是远近闻名的正人君子,怎么会动歪心思,你莫把你自个龌龊想法安在我身上”陈一行可急眼了,嘴里的话语像极了脱缰的野狗冲出来“郡主,你小心点,这姓卫的一肚子坏水,一句话都能蹭吃蹭住。别的不说,府上这万贯家产别被他掏了去,丫鬟也得看牢了,嗯嗯?家丁也一并告诫,谁知道这家伙有没有断袖癖好。”
噼里啪啦一大堆劈头盖脸的套下来,韶音郡主瞥到卫白苏脸色忽青忽红,估摸着临近爆发了,抢在前头打断陈一行“今晚只能委屈你俩住一起了,你,你这登徒子得藏好。”说完自个的脸也红了,想到方才陈一行贴在耳边的那一句抱歉,红晕悄然爬上脸颊,转过头浑然不觉陈卫两人对这句话的惊讶程度不亚于晴天霹雳。
“什么?!”
“什么?!”
陈一行和卫白苏两人异口同声的惊叫,就差把屋顶掀翻。相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火光。
片刻过后,客房内,床上。
只有卫白苏一人躺得安稳。
“明早我会早点溜出去,假装是茶馆派来接你的。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还是早走为妙。”陈一行拖着被褥在地上蜷缩,把自己卷起来。
卫白苏没好气的问道:“就你这一身夜行衣,站在外头,谁信你才有鬼。”
“呦呵,瞧不起人是不,我这身夜行衣可是我亲手做的,只要里外翻过来就是一身素衣短打,料定会遇到不同情况,也就多下一些功夫。”陈一行侧着身子准备入睡。
突然发现卫白苏一脚将他踩在脚下,手中的匕首悬在陈一行头上,明晃晃夺人二目,冷森森要人胆寒。没了刚刚的戏谑,只剩下冷冰冰的语气:“你我没有过多的交情,你却一人闯进郑王府来寻我,到底有何目的。郭罪就算要确保交易万无一失,也会让无一前来,至于你,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你最好说实话,否则第二天一早,郑王府的人只会看见你的尸体,也就背个私闯王府,就地了断的罪名。方才没有在郡主面前与你对质,便是留给你一份余地。”
陈一行一口气在胸腔内翻滚半载,才缓缓叹了口气:“唉,你可知你这样就算知道了真相,我俩之间也总会留下一丝缝隙”
“说重点。”
十余年前,离此地数百里外
“安剑之屠”
此时陈一行眼中尽是阿鼻狱火,誓要将仇恨燃烧殆尽,空留罪恶独自背负。殊不知,明早那一次可有可无的露面,阴差阳错拉开了垒城混乱的帷幕,无数次将陈一行推向生死徘徊之间,命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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