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手接住,便觉这近乎透明的绢帛质感细腻得如同婴儿肌肤,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字。这些字形如鸟兽鱼虫,又像天上星,十分古老。他并不认识全部,只识得两三个,还是在学院时偶然接触下知道,这个叫“万物斗隶”,是迄今为止最古老的文字,早已失传,就算是高阳宗治下、要求所有百姓幼时入学院受教的今天,文盲早已不在,可能够识得万物斗隶的人也没多少,毕竟比它更晚出现的文字都更迭废用了不少。
“遇火不坏,光洁如新,藏在纸中,莫非……是法器?”
想到这里,他连忙咬破手指,滴血在这“万物斗隶绢”上,试着滴血认主。
一滴血下去,眼瞅着血珠被绢帛吸收,消失不见,夏至炎激动不已。
这般神奇,定是法器不错。
然后,没然后了,他与这法器没有产生半丝感应。
又滴了两滴,结果一样,毫无任何反应。
“看来所谓奇遇都是别人的,我这般终究是个芸芸众生的凡人罢了……”夏至炎苦笑两声,把万物斗隶绢藏入怀中,朝前进,融入夜色。
在他走后,两道身形穿梭夜色飞奔,冲入张家邸片刻,又来到山岭。
这两道挺拔身形都穿着黑底白边袍,背绣石松红阳,手中握着一样的直背长刀,腰间系挂铜牌,上铸写“镇边堂”三字。
“这贼狡猾,又让他跑了。”其中一人看着山岭四周冷道。
另一人则不语,蹲下来拨寻着什么。
“钱穆,别找了,痕迹处理得很干净。这厮明知浮云镇是我高阳宗属地,布有禁制还犯案数起,又怎会在这种小事上露马脚。”
“话不是这样说的,李涵。今日调查你觉得一无所获,可我们都知道,最近时日镇上没什么人进出,出这种事,就说明是镇上人做的。原先我怀疑是姓张的,可人死都死了,禁制却还被触发,说明另有他人。此人阴修,既走邪路,肯定不是什么有钱人。你知道,穷人和富人区别在哪里吗?”
“钱。”李涵冷道。
“哈哈……”钱穆笑了,扔掉拨弄用的枯枝道:“穷人没钱,去的地方少,见识也少,想法上就很狭促,富人则相反。富人越富,穷人越穷,富人会富下去,穷人会穷下去。有一类富人除外,那就是暴发户。暴发户本质是穷人。这穷家伙不知哪得了阴修秘笈,如此走邪路穷凶极恶地练,再小心也会因为见识阅历限制暴露。”
李涵有些生气道:“那我们要看着他去害一个个人?!”
“大部分凡人终其一生只是为了吃饱饭,活下去,娶妻生子繁衍一代一代。等吃饱了,吃好了,有子嗣了,又贪图享乐。你我若不抛开这些去修炼,便也只是如此。你看,若这般,那与虫豸有何区别?虫豸死便死了,何足道哉?”钱穆语气平和,看不到夜色中李涵那有些冷的脸继续道:“你我为何要拼命修炼,还不是为了不当的虫豸?人生说短也短,说长也长,除了吃喝拉撒睡外,还有很多事要做,只要不是虫豸就有追求,为大道也好,为他人也罢,那都无妨。可若无修行便无力量,追求只是空谈。”
李涵哼了声道:“照你这么说,高阳宗岂非虫豸养殖户?”
“诶~此言差矣。高阳宗要地盘稳固,要有更高追求,要不受他宗吞并,那就得有实力。实力哪里来?修炼。修炼本质,是资源堆砌,财侣法地,说到底都是资源罢了。我们既要修炼,又要维护宗门,那自然就得有人来生产资源。把全天下人看作宝塔,能修炼的只是宝塔塔顶那么一部分,余下芸芸众生,都是需要我等庇护来供养我们的虫豸罢了。甚至,在可以一句话享受到全部资源与修炼时间的高阳宗高层眼里,你我这些弟子也只是虫豸。扯远了,我的意思是,没了宗门庇护,没了你我这些修行人的牺牲,出了属地,这些凡人能在外面环境活下来都是不可能的。随便一只郊狼过来都能将人撕了,更别提各种各样有道行的外道了,他们不是虫豸是什么?我们眼下做的,就是用一些虫豸钓出那个不甘成为正道虫豸,宁愿沦为外道的阴修。毕竟,这些虫豸都是咱们正道高阳宗的资财,这个虫豸这么做就是贼,就是强盗,我们要做的就是将他抓住上交,得到功绩升迁。”
“所以呢?你一口一个虫豸,你……”
“别指责我,我也说了,你我,也是虫豸。可我钱穆,不想一辈子都是虫豸。我想这点,你李涵也是如此。”
“你还想当散人不成?”
“不想。”
“哦?”
“不奇怪。当散人便是不想受拘束,可你若不被这个宗门招揽,就可能被别的宗门招揽,故而你若拒绝,那就是等死。莫说寻常散人,就算八大散人也逃不过宗门围杀……唉,走吧,回堂内,慢慢等这虫豸现身。”
“只怕没这么容易。”
钱穆一怔,扭头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你别忘了前些天是学院检考,明天公布结果,外门的监阁三司五堂都会来人挑选,接下来没选上的也会由布施堂来划配。那外道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在这段时间动手。”
“又是一年检考日,几家欢喜几家愁,唉……”
说到检考这种事,钱穆和李涵都慨叹不已。
至少在高阳宗治下,人大体命运,都在检考这件事上被定下了。
李涵看着天上的星星,回想起当年检考,叹道:“若非那时有人出了事,多了个位置,我是进不了的外门的。与我差不多的弟子没进外门,被布施堂划配成了铁匠学徒。人生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前段时间再见时,他也熬成了大师傅,赚了不少钱,日子过得不错。虽不像修行人这么有权,可他家庭丰满,衣食无忧,日子过得潇洒也无他求。我最近常想,当时我若被分配到匠行去做豆腐匠,如今又会怎样。”
“呵呵,被人决定命运,你心里舒坦?”
“不舒坦,可若不选,那就自己出属地成流民氓寇,活下去都是问题……”
“所以,活下去才是根本。如今好了许多,人多了,地少了,高阳宗对很多事也都放宽了。以前把你划配到哪就是哪,现在你可以自己选是匠行,农行还是商行。当然,运气好,也很容易选到监阁三司五堂下当个宗下执事。”
两人聊着聊着,便起身跃起,在山岭中身形如飞,落在屋檐上又似灵猫。
翌日大早,浮云镇中心处的学院附近便热闹非常。
不管贫贱富贵,家长们与少年们一同观望着学院前空荡荡的大木架,后面还聚集了大量看热闹的。待学院两个先生亲自搬着布帛到来,将其挂上木架时,登时喧嚣声如潮起潮落。有些人看到榜上有名,高兴得都哭了,哭的不在少数。有的看到榜上无名,激动得都哭了,哭的也不在少数。
“榜上有名者,入院内,无名者,去学院后门,其余人等与家长,不得喧哗。”
伴随大喝声起,一群学院弟子收拾激动的脸色,抬头挺胸,面带骄傲地走进了学院中。夏至炎则与更多学生一同,涌入学院后门。没了家长与看热闹的,氛围一下安静很多。那些对自己斤两早知根知底的弟子们,还能谈笑风生。谈笑风生的也不在少数。
“夏至炎,你怎么也与我等一同走后门?”其他人嘻嘻哈哈问道。
夏至炎笑了笑:“这是自然,我家世代穷人,进不了外门这不是很正常嘛?”
“唉……”虽说都是同龄人,也都是少年,可一听这话便莫名有些沧桑,不少人叹息道:“我们倒还好,知晓自己没那个资质,对这些早早放弃了。就是你太可惜了,每日起早贪黑读书看书背书钻研学问,尽管你三合拳练得确实不好,可大家都知道你已努力了,也尽力了。按照你成绩,上榜本该稳得,那也是对你过往一切努力有个交代……”
“若靠努力便能赢得想要的,我想诸位定会拼命上进吧?”
“这是自然……”
众人回答完便一愣,旋即笑了起来,笑容中都是无奈。
“后门布施堂重地,休得喧哗。”学院内的先生走过来,打断众人相谈,催促着众人赶紧过去接受布施堂划配。
一阵凉风忽然吹来。
大夏天,日炎炎,万里无云,这风中却凉意如冬日,很是奇怪。
走向布施堂的夏至炎扭头看向风吹来的方向,那里崇山峻岭,是伏云山脉深处。
回过头来,他看看不远处人满为患的布施堂堂口,一身黑底白袍、背绣石松红阳的高阳宗门徒们,正手持簿册与笔,昂头俯目看着一个个过来登记的学院弟子,一句话,一个念头,轻飘飘地决定一个又一个人的一生。
“这就是高阳宗嘛……”
他看向学院旁边的这栋六角九层高楼,朱漆黑瓦,沉默巍峨,写着“高阳阁”三字匾额熠熠生辉,它占据浮云镇正中心俯视众生。
高阳阁便是高阳宗镇守一方的中心,内部有着许多房间与大厅。
最底层是布施堂,往上有执法堂,内戍堂,传功堂等。
镇边堂房内,钱穆与李涵二人正守在一张硕大八卦桌前看书。
突然,八卦桌中心铜镜闪过一道波纹。
两人一怔,对视一眼,还以为眼花,连忙目光炯炯看着四周爻,只见东北方向有一条爻亮了起来,但并不明亮,忽隐忽现。
“这个方位……”李涵犹豫道。
钱穆二话不说拿出地图摊开,循着方位看过去:“伏云山脉边上……我们禁制只覆盖靠近镇子的三成山脉,这动静显外面斗法余波碰了禁制……怕不是那人。”
“管那么多作甚?看这样弄不好有大问题。”
“摇人,走。”
高阳阁内传出三声尖锐哨声,一阵咕咕咚咚声从楼内传出,仿佛整座高阳阁都在颤抖,很快,几十个高阳门徒拿着直背长刀从阁楼后涌出,所有人都骑着体态如鹿的大山羊,朝着镇外山脉飞奔而去。
镇上街道烟尘滚滚。
“镇边堂道兵,怎么突然出动这么多?”
“没骑马,骑的是走山兽,看来是往伏云山脉去的。”
“伏云山脉里能有什么危险?”
“上次这样,还是十多年前围剿山里作祟的血兽……”
“那条血魔蟒都死这么多年了,难不成它还有崽不成?别忘了,当年围剿后还搜了山,十五枚蟒卵全被找出销毁……”
“你怎知只有十五枚?”
“血魔蟒的卵不同寻常,一旦破壳便是血兽,天生外道,高阳阁内禁制台有感应,找出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百姓们议论纷纷,在缺少娱乐的时节,稍微有点事都是巨大谈资。
伏云山脉深处,一道红影从天而降坠入山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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