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波斯玫瑰的幽香在曹全都的店铺内飘散。瑾润在店内就坐,抿了口伙计送来的热茶,但他此时却无心品茶闻香,只是佯装欣赏四周墙上挂着的几幅花毯,等着曹全都谈完生意。
曹全都见瑾润入夜来访还当是找他吃酒夜宵,心里乐呵。正巧张显明日要回凉州,可一并叫上,三人在疏勒最后一聚。不过眼下他却正接待莱莉娅和露莎娜两位顾客,只好叫伙计先去招呼下瑾润。
这莱莉娅和露莎娜今日倒是逛了大半天的衣市,恰好遇到曹全都的伙计在店门口吆喝着:“小店刚进上等扬州丝绸五匹,中原战乱,存货不多,卖完即止,欲购从速。”莱莉娅也想买些布料,二人便进了店。进店后,露莎娜和曹全都一见面,都想起了昨晚夜市相遇的事,也觉得有缘,这生意谈起来也顺畅。曹全都还爽朗地打了折扣。
待三人谈好价钱,曹全都便叫伙计来帮忙量布记账,自己则将桌上那匹选中的白绫丝绸装入锦盒内,双手递给莱莉娅。伙计收好银两后,曹全都本欲送两位客人出店,不料莱莉娅和露莎娜二人却走向瑾润。
露莎娜用生硬的汉话向瑾润抱拳说道:“公子,‘兴’会。”
瑾润连忙起身也抱拳道:“姑娘,幸会。真是巧遇,昨晚还没好生答谢姑娘。”露莎娜一时没听明白,只好望向莱莉娅,幸亏有面纱遮住了她的难堪。
“哈哈,瑾润兄弟,你们可真是有缘啊。”曹全都笑道。
“曹大哥,我可是专程来找你。你可愿参加那渴盘陀的英雄会?”瑾润问道。
“参加?兄弟笑话了,我可没这本事,也就会点拳脚功夫,吓吓毛贼,只能去看看热闹。”曹全都道。
瑾润略有遗憾道:“这英雄会需四人一队,我和拓跋姑娘,还有她家教头,目前也就三人,还差一人。”
莱莉娅听此,忙插嘴道:“这位公子,可是找人一同参加渴盘陀的昆仑英雄会?”
“正是。”瑾润望着莱莉娅,听她汉话音正腔圆,乃是纯正关中口音,但透过面纱看不似中原人,一身红衣与露莎娜打扮相似,可身材高大,不亚于男子,且举止也稳重许多,估摸着应比露莎娜年长。
“我家小妹露莎娜愿去。”莱莉娅微笑着拉了拉露莎娜的胳膊。露莎娜只是呆呆地望着莱莉娅一脸困惑。莱莉娅便用波斯语对露莎娜轻声说道:“他找人参加英雄会,我替你报名啦。”露莎娜听后心中不解,却也没说什么。
莱莉娅接着道:“公子昨晚也见识过露莎娜的本事,她还会调制些草药,能治各种跌打伤痛。今日在此相遇,必是天神注定的缘分。公子若不弃,就让露莎娜一同前往,正好凑成四人。”
“甚好。”瑾润喜道,又对露莎娜说道:“在下桓珺,表字瑾润。不知姑娘明早可有空,我们其余三人已约定明日日出时分在北门会合,一同去拓跋家庄园商讨英雄会事宜,顺便比试一番,切磋武艺。”
露莎娜自然听不懂瑾润的这一大段话,莱莉娅便对露莎娜翻译了一番。露莎娜明白后慢慢说道:“好。日出,北门,见。”说罢露莎娜又对瑾润抱拳行礼,瑾润也抱拳回礼。
“这可热闹了。你们去渴盘陀时可要叫上我。我去给你们助威。”曹全都笑道。
既已定好明日之约,莱莉娅和露莎娜便辞别而去。曹全都问瑾润是否去夜宵,瑾润虽言已吃过饭,但听闻张显明日要离开,而自己明日恐怕也没法为张显送行,是故也愿今晚再聚一聚。曹全都听后高兴,再加上今日生意不错,张显带来的五匹丝绸全数卖完,毛毯也卖出了好几张,值得庆祝一番,于是也叫上伙计同去。三人便一同去找张显往夜市吃酒。
且说莱莉娅和露莎娜回到马兹达庙,二人吃过斋饭、和教众一起祷告后,又因逛街劳累,便各自回屋休息。
露莎娜躺在睡榻上却因明日赴约而焦虑。回来路上她还埋怨莱莉娅擅自作主替她报名;自己汉话又说不好、怎么和他们同行;又云万一打输了缺胳膊少腿的,要莱莉娅照顾她一辈子……种种牢骚,不在话下。
她心里虽明白莱莉娅的用意,和巧遇的中原人一同去渴盘陀参加英雄会,恰好能助她完成觉者的任务,同时还可留心这位中原公子有没有发现那尊金像的秘密。但她心中的苦闷却未消去——为何觉者是通过莱莉娅传话,而不是直接找她交代任务?觉者已有三年多未曾现身,如今却是先见了莱莉娅而非她。
她越想越闷气,侧身又拿起放在枕边的金丝红娟发箍。自昨晚莱莉娅说见到觉者后,她就戴着发箍入睡,直到方才更衣才摘下,但始终没有觉者召见的信号。
她再次戴上发箍,合眼默念觉者的名,心想再试试,不行就睡觉。她试了十多次,发箍依然没有反应。她烦闷地起身,叹着气摘下发箍,忽然间感到发箍的温热。这不是体温带来的余热,而是发箍包着的通灵石被激活的信号。她赶紧戴上发箍,合眼躺身。觉者终于出现了。
觉者出现在一片盛开波斯菊的草海中。他身穿短袖紧身白衫,外裹紫檀金日纹流苏边长袍,足踏棕红皮凉鞋,一头灰发披肩,一排卷须及胸,一见露莎娜便张开双臂、挤眉笑道:“露莎娜,三年未见,长高了,婷婷玉立,有巾帼豪杰之风。而且还当上了法堂主,可喜可贺啊。”
露莎娜激动地大步走向觉者,行至眼前又停下,闷气不语。
“你在怨我这么晚才见你?”觉者微笑道,“这片太虚幻境可是特地为你加上了风铃花的香气。只是这些波斯菊还没来得及改成风铃花。”
露莎娜环顾这太虚幻境,只见万里无云的蓝天下,满地花草蔓延到觉者身后的一片桃树林,视野尽头是连绵的雪山。她深吸口气,一股清凉淡香流入全身,令她想起故乡的雪山和漫山遍野的风铃花。她顿时笑颜逐开。
觉者又继续说道:“三年前与你和莱莉娅告别较为匆忙,我担心被敌人发现,此后行事隐秘,直到最近局势有了变化,我才冒险来找你们。我们若能抓住这次机会,就能扭转当前的劣势。”
“是叫我去渴盘陀英雄会,找到转世的光明王。我明白。”露莎娜随口说道,“那光明王是在胸前挂着牌子,还是额头上有闪电?”
“哈哈哈哈。”觉者一笑,接着说道:“光明王是大明尊在凡界用来战胜黑暗势力的化身,时机成熟时定会露出真容。而这个英雄会会选出四十名实力强悍的勇士,其中会不会有光明王,我并不确定。我和其余大明尊的天使也会继续搜寻有关光明王的线索。三年前我叫你接受去东方传教的任务,也是因为我怀疑这次光明王会降生在中土。”
觉者一边和露莎娜走向一棵桃树,一边继续说道,“此次你去往渴盘陀,留心光明王是一方面,不过更重要的,还是你的传教使命。我注意到你今天刚答应一个中原人加入到参加英雄会的队伍,那队伍中有一女子叫拓跋阿勒特,是中土塞北魏国的郡主。此国如今只是个小国,你若能助她获胜,他日在辅助魏国成为大国,魏国必会重视摩尼教,也将有助于摩尼教在中土的传播。”
“这好办。只是我汉话说不好。”露莎娜羞涩道。
觉者微笑着伸出右手食指,朝露莎娜眉心一点,随后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只好破例直接传授于你汉话知识。现在你脑海中已有全部的汉话听说以及中原文字的读写能力,再稍加练习,就能熟练运用了。”
露莎娜将信将疑,却又开心地说道:“觉者这么厉害,要不也传给我最厉害的秘术吧。”
觉者和蔼笑道:“最厉害可是个含糊的概念。况且胜负随天,物极必反,生克轮回,道法自然。今日厉害,不意味着永远厉害。”说罢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落片片桃花。觉者当即变得神情严峻,说道:“他们发现这个太虚幻境了,正在试图入侵。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这个太虚幻境是我匆忙搭建,安防系统还不完备,漏洞肯定很多。露莎娜,我本想与你多说一会,但时间紧迫。你在渴盘陀还会遇见一人,他是其他神灵的使者,但会听从我的安排,到时他会交给你一样东西,你务必要照他说的去做。我不一定还会有机会能再次联系上你。”
露莎娜依依不舍地说道:“我明白,可他是谁?”
觉者慈祥地望着露莎娜,说道:“没时间细说了。当渴盘陀面临危险时他会出现,相信你到时候会意识到的。答应我,你会信任他,完全照他的话去做。”
露莎娜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答应。”
露莎娜说完,便见觉者会心一笑,随即眼前一片漆黑。她睁开眼,借着窗外月光看清自己卧室的景象,又活动下手指脚趾,确认自己的灵体已经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没有立即取下发箍,而是继续闭眼入睡。
这是觉者早就嘱咐过的。她们在凡界的一举一动都被黑暗神灵监视着,只有觉者的太虚幻境才能躲过黑暗的耳目。但每次使用太虚幻境后,都不能有明显的行为变化,以免被黑暗神灵怀疑到她们是觉者的神使,为觉者效力。
但露莎娜也很难立即入睡。再次见到觉者后的兴奋一时半刻也难消去。觉者对她既是大明尊的天使,也是慈父、良师和挚友。
她曾是高加索地区战难的遗孤,是觉者的现身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也是觉者指引她加入摩尼教。十余年来,她对父母已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母亲胸前配着蓝色风铃花,还有父亲一身黑袍、挂着十字架。她更不记得灾难降临时的情景,只记得自己在一片焦黑废墟中醒来,失声哭喊寻找父母。
她当然没有找到父母,四周也没有任何活物回应她。她身旁只有两具焦黑的残骸,其中一具挂着已烧黑的十字架。她没有去看任何焚毁的遗骸,只是继续在死寂的村落里拖着幼小的身躯蹒跚游荡,哭喊着寻找父母,直到傍晚一名年迈的摩尼教传教士发现了她。
此后半年多的时日里,她跟随着这名传教士来到泰西封,被摩尼教的圣座收养。这名传教士在离开时,交给她一块短小的圆柱红石,叫她睡前配在胸前,这样他就会在梦中来找她,但要保密,不能告诉别人。
此后传教士时常在她梦中出现,逗她开心,为她排忧解难。她慢慢意识到,这位传教士就是大明尊的天使,庇佑她在战火中生还。这位天使自称觉者。
她在摩尼圣座的照顾下成长。一位摩尼教慕闍发现了她在灵力方面的天赋,教她秘术,成为她的师父。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觉者也开始告诉她这个世界的困境和她的使命。黑暗与光明二宗间永恒的争端已在人类世界蔓延。黑暗神灵会蛊惑一些有权势的人发动战乱,制造动荡,摧毁秩序、希望和光明,最终毁灭人类文明。而她的故乡就是毁于被黑暗势力挑起的罗马与波斯间的争斗。
她曾随教友在觉者的指引下回到过故乡,风铃花依旧在雪山下盛开,但已找不到村落的任何遗迹。在教友的帮助下,她在一片开满风铃花的山坡上堆了两个土堆,插上两块木桩,用巴列维文波斯语写上“露莎娜的父亲”和“露莎娜的母亲”,象征性地为父母立了碑。她不知道父母的名字,不知道这座村落的名字,也不能确定他们使用何种语言和文字。战火肆虐,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存在,他们创造的一切,都化为了乌有。除了她,也不会再有人记得这里曾有人生活过。
她也就在那天答应觉者要为光明效力,成为觉者麾下的一名神使。
后来她跟着莱莉娅去埃及传教,又接受了去往东方传教的使命。在她的师父、原东方传教团的慕闍去世后,她接受了疏勒法堂主一职,成为这批传教团的领导,也成为了摩尼教史上最年轻的法堂主。
然而在她成长的岁月里,每次与觉者会面,她聆听到的教诲比从法主、师父、学士们那学到的还多。她当然信任觉者,愿意无怨无悔地履行自己作为光明神使的使命。
是夜露莎娜安然入睡,待苏醒时天空已抹上粉紫。简单梳洗后,露莎娜又给莱莉娅留下纸条,将今日教中事务交由布赞纳负责,便带上几张馕饼、骑马朝北门而去。
此刻天色渐亮,但疏勒街道影蔽在楼宇间,仍然昏暗。露莎娜也没急着赶路,骑在马背上悠哉地吃着馕饼,回想昨晚与觉者的对话。觉者说已赋予她熟练使用汉话的能力,于是她尝试着用汉话与坐下马儿交流。
“阿塔西,”她一开口还是用波斯语叫着坐骑的名字,随即清了下嗓子,用汉话开口道,“今日……可真冷。”虽然她说得略带口音,但比先前流利了许多。“我可真厉害。回去一定要在莱莉娅面前表现一番。”露莎娜得意地继续自语道,边说还边轻拍马脖子。而阿塔西只是踹了口气,继续低头慢步。
露莎娜就这样悠闲骑着马儿,随口说几句汉话,若是遇见早起的行人,还会去打个问讯,道声万福,也不管对方是否明白。
待露莎娜行近北门时,天空已明亮通透,路边楼舍也染上一层金顶。街道上人畜喧哗,赶路的商旅聚集在城门前,等待开城号令。露莎娜在人群中没看见瑾润身影,便下马牵马至路边小巷,面朝东方简单地行了个站立祷告。她祷告后未及片刻,就听见号角响起,人群发出欢呼声。终于开城了。
露莎娜牵马回到北门路边,瞧见瑾润正牵着一匹棕马在对面等候。瑾润今日头戴青纱巾,身穿群青包边白布褶衣,肩披深棕貂皮斗篷,腰系一把短刀,下穿炭黑长裤。他也瞧见了露莎娜,便招手示意,牵着马来到露莎娜身前。二人施礼后,因尚未见到拓跋等人,便闲聊起疏勒轶事见闻来。瑾润也就这话题讲述自己与拓跋阿勒特相遇的经过。露莎娜听后便更想见见这位觉者也提到过的中土郡主。
二人聊着起劲。瑾润昨日只与露莎娜有过短暂交流,故未察觉露莎娜汉话水平竟能一夜之间突飞猛进,心里只当是她先前有些生疏,说话腼腆罢了。
正当露莎娜绘声绘色讲述有一晚撞见一只花猫生吞一只鸽子的故事时,瑾润听见有人道了声“桓公子”,寻声望去却见五名男子骑马而来。 21988/108488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