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洛城客栈的一间客房内,摇曳的烛火照出一男一女的身影,女子正在温柔地脱去男子的上衣,似乎是一位贤惠的妻子服侍着刚刚外出归来的丈夫,只是那男子的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呃,武姑娘,不然还是我自己来吧,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到底有损姑娘清誉。”
“左公子就别客气了,这几天来你每次都要说一遍,没想到左公子做事竟是这般犹豫,这以后如何成为掌握百姓性命的大官呢?”
屋里的二人真是左游心与武子英,近来路上这些天,只要晚上在客栈休息,武子英就会偷偷摸摸地过来为左游心处理伤口,借此机会二人总有一番交流,几天下来,武子英对于左游心有了更深的了解,对他这般做派也是忍不住地调侃了几次。
“我们江湖儿女其实对这些事情并不在意,我和娘在镖局时,那些叔叔伯伯地身体不知看过几遍,也没人说女子清誉什么的。况且你这后背的伤,我这几天花了好大功夫才让它愈合,你要是自己脱衣服又把伤口挣开,那我这几天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左游心似乎还想找些什么理由反驳,然而武子英早已熟练地脱去他的上衣,开始处理伤口。脱去上衣的左游心远不像他平时翩翩公子般的做派,衣服下隐藏着一具充满爆发力的身体,虽然不似武者般雄壮,但身上的每块肌肉都显得棱角分明,显然经过了长期的锻炼。
而左游心身上的伤口,即使已经在武子英的细心照顾下恢复了好几天,依旧显得十分狰狞,背上的几道刀伤虽然仅限于表皮,但被拉的很长,几道伤口在背上纵横交错,倒真有几分江湖大盗的恶人风范。
不过伤口毕竟不深,几天下来已有一些部分慢慢结痂,处理起来也较为简单,只要用汗巾擦去伤口附近的药渣,在敷上新的草药即可。武子英很快熟练地处理完了这些伤口,轻轻拍了下左游心的背示意他转过身来,好处理其他伤口。
左臂上是一道短而深的刀口,这道伤口在这几天不断颠簸的路途中被反复撕裂,尽管左游心已经尽力只用右手来控制缰绳,武子英也有刻意降低队伍行进的速度,但这道伤口仍会不可避免地再次裂开,每次处理这里的伤口时,取下的白布都被渗出的血液染得殷红。
“嗯,今天的出血似乎少了些,要不明天再慢一些,应该能好得更快些。”武子英用温水湿润过的帕子轻轻地抹去沾在皮肤上的渗出液体和草药的残余,同时和左游心交谈着转移他的注意力。
“不必了,既然出血已经少了些,明天不妨走得更快些,这趟镖本就因武镖头和关叔的关系而起,你们已经付出许多,若再因为我而耽误你们的时间,实在是不讲情理。况且你这两天走得太慢,那些镖师对你似乎已经有了些意见,若是再慢,在下心中也过意不去。”
“没事的,这趟镖既然我是镖头,那他们就都要听我的,镖师本就是为了保护雇主的安全,既然你现在受伤,为了保护你而慢下来自然也是合理的。”
“不可不可,他们又不知道我受伤了,继续这样下去会影响到武姑娘,还望姑娘明日恢复正常速度,我会小心伤口的,姑娘不必担心。”
“呵”武子英微微笑了下,不置可否。伤口周围已经清理干净,武子英取出新的草药敷在伤口处,再用白布包裹起来,轻轻扶着那只胳膊搭在桌上,端着木盆和用过的帕子向外走去。
将那些沾染了血渍的物品处理干净,洗了下手,武子英又拿着一个白瓷瓶走了进来,这是他们镖局历经几代传下来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油。
尽管左游心将自己身前保护的很好,但后来那帮流寇一拥而上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挨了些拳脚,在身上留下了几处淤青。第一天处理伤口时武子英便发现了这些伤,左游心绞尽脑汁也未能说服她置这些淤青不理,于是便有了这一额外服务。
武子英常年练习兵器的手有些粗糙,但涂上药油后轻轻的抚过左游心胸前的淤青,给人的感觉似乎比婴儿的手还要娇嫩,随着涂抹完药油后的按摩揉压,淤青处一阵温热渐渐流过,左游心周身上下都感觉到一阵舒适与轻松,这也是为什么左游心难以拒绝武子英的疗伤的原因之一,尽管他自己不愿承认。
“话说我们现在算是走到哪里了?”女子的呼吸温柔地掠过左游心的胸膛,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只好主动提起话题来分散注意力。
“洛城应该算是扬城与玉京的中点了吧,按照现在的速度,再要十几日就能到玉京,比春闱开始的时间还要早十来天,不必担心,还是身体中最为要紧。”这几天每次处理伤口时左游心都会问到这个问题,武子英只当他紧张考试之事,不知道左游心只是在强行寻找话题。
“我并不担心春闱,在下只是觉得这趟镖花了平时一倍的时间,心中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不知如何才能弥补诸位镖师和武姑娘。”
“左公子为何总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大家都不在意,为何你还过不去这道坎呢?我爹说过,这镖局的名字叫义和镖局,因义而和,因和生财,或许在别人看来没道理,甚至很蠢,但对于我们镖局而言,讲义气是就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我觉得你有学识又有胆量,想要独自游历天下,做出一番事业,也不想让父母担心,这些想法都很好很厉害,所以我对你讲义气,他们就不会有意见,你老是想这想那的,对于伤口恢复可没有好处。”
武子英一边按摩着一边说了许多,左游心第一次发现,武子英那略微沙哑的嗓音不似其他女子那般婉转动听,既不妩媚也不粘人,但充满了一种温暖的力量,一时间竟沉醉其中,无言反驳。
左游心不再言语,武子英也很快结束了按摩,做了一番清洗后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去,只是今日,那温柔的声音、柔软的指尖似乎深深地印在了左游心心中,让他流连忘返。武子英看着坐在床边的左游心发着呆,以为他还在想着如何反驳自己刚才的话,于是拍了下左游心的肩膀。
“嘿,别多想了,我是医生听我的就对了,那些镖师也都是熟识的叔叔伯伯们,也就是嘴上抱怨两句而已,你不用当真。”
“啊,我没在想这个。”左游心的回答似乎有些敷衍,武子英便不打算和他再争论,准备离开。
突然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袖口,“呃,我这里还有些痛,武姑娘不妨再检查一番。”左游心向来不愿意和别人形成过于亲密的关系,过于浓厚的感情对于他似乎是一种负担。然而此刻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般做出这样的举动,说完还指了指自己左胸的淤青。
“哦?这样吗?或许是和你说话时未注意用力有些大了吧,那我再给你揉揉?”武子英放下手中的东西,又坐在了他身边,微微笑着说,但眼中似乎带着些别的什么意味。
那双温柔的手再度爬到左游心胸前,按揉起来,这是左游心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温柔,现在的他仿佛身陷云中,周身都被柔软所包围,让他可以放下心中的各种杂念。
“你说说你,人家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倒好,非要上赶着和那些流寇打一架。你既然知道后面是官兵,直接向他们跑去不就行了,那些流寇的马又比不上‘赭石‘,身体好也不是这样用的,我家那些叔叔伯伯都没你这样莽撞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每次来都要说,像是我娘一样。”左游心不满地哼着。
“真是不懂你怎么想的,那么多人打破脑袋都想成为你这样的读书人,你倒想跑到江湖里打打杀杀。不过你的功夫倒也真是不错,你学问又高、功夫又好,怎么做到的?真是神奇。”
“我从小就觉得练武闯荡江湖更有意思,可是我爹娘,还有魏先生总是告诉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每天只有做完功课才能练武,可能只有一个时辰不到,所以只好竭尽全力去练,当初只是小孩好奇,没想到竟也坚持了这么久,还练出来些东西,总之算是意外之喜吧。”
“呵,你这是否有些谦虚过度了。”武子英的语气有些不满,按摩的力道也重了几分,“你这话说出来,让我们这些练武多年的人情何以堪。”
“嘶,痛痛痛,姑娘请轻点,莫要误会我的意思。姑娘你们练武是为了生存,我练武只是好奇而已,对待事情的出发点不同,得到的结果怎会一样。在下练武可以说是只得其形不得其意,这次和那些匪寇较量时就发现了,希望姑娘以后莫要拿此事取笑在下。”
“不过玩笑而已,公子竟解释得如此认真。”
“古人云,见微知著,在下希望以后能够取信于一方百姓,此刻便应取信于姑娘。”
“哎,你说你向往江湖,结果还是文人这般纠结的作派,一点没有江湖气。”
“子曰:‘不知礼,无以立也。’”
“我们江湖中人不讲孔夫子那套,左公子不妨先做些小小的改变,若觉得有违礼数,此后我不再提就是。”
“嗯……,武姑娘请讲。”
“很简单,你看我这几天瞒着其他人为你疗伤,还有了肌肤之亲,应该算很好的朋友了吧。可是左公子还用‘姑娘’,‘在下’,‘请’这些词和我交流,这样对待好朋友是不是有些无礼了呢?”
“呃,姑娘……,女侠说的有理,请……呃,那么怎样称呼呢?”
“我爹娘和那些叔叔伯伯都叫我子英,你也这么叫我如何?平日里左公子的亲朋好友都如何叫你啊?”
“嗯,我父母和魏先生也都是叫我游心的。”
“那么我以后也叫你游心可以吗?”
虽然两人在不停地说着话,武子英的手也没有停下来,轻轻地为左游心按摩着身上的瘀伤,伴随着温柔的声音,左游心觉得那只手似乎穿透了自己的身体,抚摸到了自己的内心,一种温暖流淌过他的心间,伴着这种温暖,左游心觉得在这种温柔中,他似乎可以放下心中的困扰,真诚地面对眼前的女子。
“呃,姑娘……,子……英你开心就好。”
看着左游心回答时含含糊糊双眼迷离,武子英觉得他可能困了,便吹灭了桌上的蜡烛。秉烛夜谈固然是一件美事,但对于一连在马背上颠簸了好些天地二人来说,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游心。”
屋内的烛火熄灭,左游心侧卧在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只有那温柔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边。
此后的行程中,武子英还是时不时的放慢速度,之后两人总是会有一番争论,只是第二天队伍的行进速度依旧不快。如此折腾许久,终于在十几天后来到了玉京城外的清河镇,其实左游心的伤口已经开始恢复,不必像之前那般小心,今天若是稍微赶赶路,就能在天黑之前到达玉京城。
只是不知道今天武子英为何又突发奇想,说是什么匪寇惯会利用队伍到达目的地前的“最后一里路”,所以要放慢速度,好让大家提高警惕,于是整一天都走得很慢,直到天黑才堪堪赶到这个镇子。
到了客栈,随便吃了些什么后,众人都回到了客房休息。武子英依旧像往常一样来到左游心的房间为他处理伤口,左游心也逐渐习惯了被人服侍的感觉,坐在床上张开双臂,方便武子英更轻松地脱下他的衣服。
女子的指尖划过男人身上的伤疤,当初鲜红的伤口已经覆上了一层暗红色的伤疤,在这十几日的照顾下,伤口整体都恢复的相当不错,基本上已经不需要通过伤药来帮助恢复了,而剩下的部分左游心完全可以自己处理,只是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破。
“明天就要到玉京了呢,还有十几日便是春闱了,不知游心对此有何期许。”
“还未亲身体会过,只能说去见见世面,何谈期许。”
“游心还是这般,没意思。”
十几日来,两人每晚的活动已经渐渐从简单的处理伤口更多地变成了聊天,武子英抒发着对江湖不平事的不满,左游心畅谈着对天下大势变化的想法。
两人虽然经历机遇截然不同,但都是很好的倾听者,总是耐心地听完对方的长篇大论,再以自己的想法讲一讲,有来有回十分有趣,两人也是相谈甚欢,只是今日却有些沉默。
“你的伤已经基本好了,但以后还是少和人拼命才是。”伤口已不需什么复杂的处理,加上武子英又很熟练,几句话间就已收拾妥当,便和左游心并肩坐在了床边。
“估计以后想拼命也没机会了,就算真有也是在案牍上和公文拼命。”
“那倒也是。”武子英微微笑了下。
不知为何,平常两人间有着说不完的话,今晚却不知从何说起,陷入一片沉默之中。此时武子英有些后悔坐在这里,两人无话可说,身边的左游心还赤裸着上身,身上的阵阵热拍打着武子英的衣裳。
毕竟是未出阁的十七八岁的姑娘,身边坐着个年龄相仿的赤裸男子,想看又不敢看,屋内又无其他装饰,只好盯着桌上那只燃烧的烛火发呆,又想到了两人相遇时的场景。左游心当时的客套现在看来似乎有些能够理解——左游心是不是害怕和女子打交道呢,武子英心中猜,想到如此风流倜傥,提到学问时满腹经纶的公子竟然不知如何和女子相处,武子英不由有些想笑。
“姑……,呃,子英,烛火有何可笑么?”左游心有些好奇。
“呃,我只是在想,游心是不是不懂如何与女子相处。”武子英满眼好奇。
“嗯?何出此言?”
“我就是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你对我那么客气,有这么对女孩子的吗?”
“啊?有问题吗?我平常和人交流都是这样啊?”
“是啊,只有和父亲母亲,魏先生交流的时候才不会这样,嗯……还有你。”
“为什么呢?”
“嗯……我觉得客气一点可以让别人和我保持恰当的距离。”
“你还真是奇怪,别人都希望和其他人关系越近越好,你倒想把他们推开。”
“我觉得人情就像是漩涡,人情越重,这个漩涡就越大,迟早有一天会把你卷进去,让你不能自拔,所以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想不到游心不光在学问方面很有造诣,在处世方面也有独到的见解呢。”
“只是自己的一些妄言罢了。”
“这次你倒是说对了,真是胡言乱语,那些官老爷都是人情练达之辈,你以后要入朝为官,可不能抱着这样的心态。”
“你这话说的真像我娘。”左游心不由得撇了撇嘴。
“不都是为了你好嘛,真是的,算了,不跟你说了,睡觉去了。”武子英从床边站起来,不满地拍了下左游心的肩膀,这是今晚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地看着对方。
在这间小客房里,微弱的烛火将二人照的别具魅力,烛火的阴影把左游心的面庞和肌肉轮廓勾勒的更加明显,温暖的微光将武子英的脸映得红扑扑。
狭小的空间酝酿出暧昧的气氛,一旁摇曳的烛火让两人不由都有些失神,感觉在自己面前的人似乎来自梦中,如梦似幻,让人忍不住想用手去试试到底是不是真的,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向对方伸出了手。
屋内的空气陡然凝固,只剩舞动的火苗发出的“呼呼”声,男子的手轻轻抚过女子的脸庞,女子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着男子的胸膛,两人四目相对,脸上带着些许尴尬和不知所措,画面似乎定格在了这一瞬。
不过这样的状况也仅仅持续了几秒,两人很快都反应过来了刚才的鲁莽,触电般飞快地缩回了手,不过场面依旧尴尬。
左游心有些茫然,对于这样的事情完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好在武子英主动打破了这种沉默,“嗯……时候不早了,左公子先休息吧,明天还有一段路呢,好好休息吧,小女子告辞了。”
武子英用着一种完全不符合她的语调结束了这种尴尬,飞快的收拾好带来的东西跑了出去。
左游心看着桌上还在燃烧的烛火,仿佛又回到了刚才。与旁人相处是人情,与父母先生相处是亲情,与武子英相处是……
蜡烛很快燃尽,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左游心的脸上,他双眼轻闭,呼吸平稳,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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