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十月初二,会州诸州城堡寨迎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大雪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每一片雪花都在空中舞动着各种姿势,或飞翔,或盘旋,或直直坠下铺满大地。茫茫四野一片雪白,房舍、群山如同铺上了银装。
与几个都头做了简单商议,寻常士卒的奖赏算是定下了,可王璞的功劳如何处理着实让人头疼。韩靖并不介意在堡中给王璞更多的权柄,他并非贪权之人,两人相处日久,也看得出来王璞是个扎实肯干又有能耐的,而且对人真诚有担当,愿为友人两肋插刀,绝非那些心怀不轨居心叵测之徒。总而言之,是那种很对韩靖脾气的人。
实际上韩靖也把很多堡中大事交给了王璞处置,但确实如他之前所言,自己就是一屁大点武官,根本没有能力为王璞争取到更多好处,会州一地能解决此事的也就是知州赵雍。此次堡中主动出击,杀伤与缴获颇多,更是收拢了西安州难民近三千口,这些都是实打实能看见的功绩,为此他带上些随从,冒着风雪再度走了一趟州城。
“你说得可是实情?”一片黯淡之中居然有了一抹亮色,不禁让坐困愁城日日揪心的赵知州喜上眉梢。
韩靖恭敬以对,“缴获的马匹兵甲俱在堡中,大人可随时派人去看,收拢的百姓太多,各处人满为患,这些时日堡中也在召集人手协助他们搭建棚屋。”
“此次首功还是那王璞?你前次提及之人?”
“正是!王璞之前斩杀金人甚众,都头之位实不能酬其功;此次西贼南来,定策、杀敌、救人也是一力为之,堡中无人不为之叹服;而后一肩担起难民安置,大小事宜处置得井井有条分毫无差,百姓中声望极佳。”
“哦!民事上也能有所建树,这倒是少见,韩靖你说说看他是如何处置的。”
这个时代崇文抑武,武人粗鄙的形象可谓是深入人心,战场杀敌那是本分,能在民事上展露才华却是凤毛麟角,听到韩靖说到难民安置的事,不由引起了赵雍极大的兴趣。
韩靖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叫苦连连,这些事他嫌琐碎,几乎全都交托出去,多数时候只是看了个热闹,内里的手段却是一知半解。思索再三,只得捡些王璞说过做过的回话,什么约束军纪对百姓秋毫无犯,什么开展宣传攻势安定人心,什么整合人力提高效率之类,越说心中越没底,而赵雍却听得时而蹙眉时而抚掌,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如此说来,两日就能把事做到这个程度,确实是个干练的!你再细说一下那提高效率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靖脸都要绿了,说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他的极限了,再往细说却是如何也说不利索,“那王璞,嗯......就是做了两张好大的图,嗯......说是什么流程图,俺孤陋寡闻实在是没见过,就在那图上一一分解诸般杂事,定下期限,说是通过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可以从中找出什么路径,噢,是叫最短路径,说是这样做事情完成最快,而后......而后......”说到此处韩靖再也说不下去,“反正他就盯着那图吩咐堡中小吏做事,小吏被支使得团团转,但事情确实办得极快。听说难民建房在人手分派上也做了提点,这些事俺粗人一个,实在是不明白。”
“高深的学问?”
“对,说是叫什么......运筹学!”
“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
“好像就是这么回事,王璞给俺解说过一番,俺愚钝,确实没有听明白。”
韩靖强行结束,额头都急出了密实的汗珠。赵雍也是听得不甚了了,看着韩靖的窘样,虽然兴致不减,但心知无法问出更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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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也只得作罢。
“你韩靖算是个实诚人,也不贪功,点验之事容后再说。只是你为王璞反复表功,举荐他为堡城兵马监押,某认为不妥。你麾下翟世成资历人望也不差,若是骤然把王璞拔至副贰的位置,反倒容易生出嫌隙,不如实授指挥之职,也算是名正言顺。此事你行文上来,某也一并具名上报,相信经略司席经略那里不会有太大关碍。只是韩靖啊,此次破家之人甚多,后继之事可要善作筹谋,切忌发生残民之举。”
“小人不敢!堡中已计议妥当,开春后便组织难民屯垦,这些时日堡中也一直在施粥放粮,筹措御寒之物,只是堡中诸物匮乏,实难支撑。”
“这个无需忧虑太过,州城可提供粮食一千石,你自派人支取。不足之处,新泉、平西、定西诸城寨近年来少有驻军,粮食颇有积存,也可设法筹措一二。至于冬衣,各处库中或有些旧物,也可使人翻检。同为西北百姓,州城实力不济,也只能做这些了。”
而后韩靖问起士卒饷银之事,自从八月归来之后堡中并未收到分文军饷,就连招兵之事也是自掏腰包,尽管堡中还有家底,但也经不住这样折腾。虽然知道州里的状况,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来都来了,有枣没枣都要打一杆子。
而韩靖此番前来也是做了一番计较,先报功让上官高兴,再讲困难博个同情,最后请赏水到渠成,算是深得官场三味,可还是被赵知州一番话给轻松化解。
“韩靖啊,别说你怀戎堡只欠饷一月,沿边诸堡都已数月未发了。关西夏秋税赋虽说不用解运入京,可驻守禁军厢军数十万,哪年不是靠着外路贴补。会州几万百姓,州县这点税赋,除去解送转运司,所余部分只够衙门支使,经略司不拨付下来,哪有钱粮发下去。”
“是,是,小人明白了!”
“你不明白!”赵雍脸色一沉便开始敲打韩靖,“前些时日新泉、正川两个堡主联袂前来讨饷,你可知何故?”
韩靖脑子飞速旋转,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尚未开口,赵雍便再度说出让他惊骇不已的话来。
“外间传闻你韩靖对伤亡抚恤、士卒赏赐给得不少,堡中花销也是大手大脚,别的堡寨还以为是我这知州厚此薄彼处事不公,遣人查探之后才知是你此番勤王获利颇丰。此等财物是尔等以命博来,念在你也用在了正事上,我便不再计较,但你需记住,‘不患寡而患不均’,回去收敛些,不要再闹出事来。”
“是......是......,小人记下了。”韩靖被吓得汗透重衣,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真是应了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句俗话。
“当然,有功之人你也一并行文报上来,该有的赏赐还是会发下去,总不能寒了有功将士之心。”
赵知州不再说话点茶送客,韩靖知趣地请辞,诚惶诚恐地离开。
赵雍脸色恢复常态,这些个粗鲁武夫眼中就只有一己私利,给点笑脸顺着竿子就能往上爬。驭人如同驭马,鞭子甜枣两样都不可少,好在这韩靖是个知进退的,如今国事多艰,正该时常敲打好为国出力。
救下了三千百姓,这可是意外之喜,赵知州哼着小曲儿乐滋滋回到了后院,被夫人刘氏和女儿小珮逮了个正着。
“爹爹这是有何喜事?”
刘氏却是另一种态度,“人说位高权重的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看你爹那做派,果然是没有升迁的命。”
赵雍对夫人的讽刺不以为意,自己妻子性格强势,总是盼着自己能够高居庙堂,可偏偏自己不是惊才绝艳之辈,也不善钻营,仕途上没有太大起色,这么些年过去,不知不觉中就多了一些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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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雍哈哈一笑,“夫人息怒!非某浅薄,确实是有喜事!”
他把韩靖的回报简单复述了一遍,而后感叹,“实在没想到一小小怀戎堡中还有如此胆大心细之人,各种花样层出不穷,算是个干才,若有机会倒要招来一见。”
“哼!不就是一粗鄙武夫吗?干的就是杀人求财的营生,有甚值得大惊小怪的?”
“夫人哪,慎言!有些事情你不懂的。”
“装腔作势......”
“哈哈哈哈......”
县衙,韩靖替人求官赵雍具名上报的事,通过特殊渠道很快传到了知县耳中。由于来人只是隔墙听到一些,说得语焉不详,郝伯冉颇为烦恼,背负双手在堂中缓缓踱步,细细思索其中的关窍。
某一刻,他停下脚步看向门外的随从,“来人,去把吴当彦请来,就说某有事相询。”军中的人事他所知不多,手上只有一个吴当彦可以派上用场,虽然心里对其人也百般不屑,但便如夜壶,需要时还是得捏着鼻子认了。
身形稍显痴肥的吴指挥来得很快,在门口抹掉身上的几片雪花,颠着脚步进入内堂,规规矩矩叩拜行礼,“县尊急招小人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姿态不错,显然上次敲打是成功的,“起来罢!我且问你,怀戎堡有一都头王璞,之前可曾识得此人,其人秉性如何行过何事,你可知晓?”
吴当彦连连摇头,“县尊当面,小人不敢胡乱开口。说起这王璞,小人确实未曾谋面,不过军中倒是有些传言,说此人之前是民夫出身,随韩靖勤王杀了不少女真人立有大功,便从民夫直接拔为都头。听说怀戎堡守卒七日一休,其余时日不论寒暑练兵不辍,而负责操练的也是这王璞。水泉堡近几日大兴土木安置流民,据说也是此人居中操持......”
“日日练兵?可不要是以讹传讹?”柳青第一个表达了怀疑,以他的经历和见闻,这样的说辞可谓天方夜谭。
吴当彦连忙辩解,“县尊,柳先生,此事可不是小人信口雌黄,小人麾下便有出自怀戎堡的山民,说是那怀戎堡早晚都有人带队出来,动静极大,堡中校场也是杀声震天,水泉堡翟世成那里也是一般无二。”
“哦,居然还有此事!”郝伯冉神情严肃,下意识地抚动长须,沉吟片刻再度发问,“你可能与这王璞搭上话?”
吴当彦不住摇头,“这韩靖面上和善,却极为护短,小人方才被他讹了几百冬衣,实在是不愿与他那里惹上干系!”
郝知县面上不悦,当即把吴指挥撵了出去,回头看见柳师爷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便也笑着相询,“柳先生对此事怎么看?”
“不到一年时间,由民夫擢升至指挥,该是个可用之人。如今边事再起,何不顺势收至麾下,有了亮眼军功,县尊迈入朝堂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何必让那赵雍拔了头筹。”
郝伯冉抚须颔首,“赵雍素来不理军务,此番行事必是有此打算。前有王子纯主持熙宁开边,后有章质夫平夏城大捷,二人皆以军功入枢府,可谓羡煞旁人。可惜怀戎堡那韩靖是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不知柳先生可能助我收服这王璞,为我驱策?”
柳青潇洒地展开折扇,就势扇了扇,配合着三缕寒风中飘动的长须,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自古酒色迷人眼,财帛动人心,多少英雄好汉折戟于此,更不用说一个小小的都头,倘若不够,再以权位诱之,必然手到擒来。”
柳师爷说得自信,郝县尊听得满意,而对这一切尚且懵然无知的王璞,此时还在堡中推行着他的各项计划,根本不知道有人已经打起了他的主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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