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五月十六,在韩靖带领下,几百恶战余生的西北汉子,在离家半年之后终于踏上了归途。
勤王之初,韩靖拢共带出来两个步兵指挥外加三百民夫,谁知猝然一战就只剩下半数之人。虽然与其他溃败的军队相比情况好了不少,但他内心还是忧心忡忡,几百条人命没了,就意味着几百个家庭失去了顶梁柱,好在临撤之时他冒着风险取走了不少犒军资财,总算可以给失去男人的家里一点告慰。
与韩靖的矫情相比,活着的士卒就没有这许多思绪。西北是什么地方,千沟万壑,物产不丰,饱经战事,可以说是北宋立国以来独一份的存在。这里没有汴梁的豪奢,比不上江南的富庶,但这片土地养育出来的人,尽管言语粗俗了些,文化粗浅了些,却多了一分坚韧与豁达。有了几日的安稳与休整,士气很快恢复过来,人群之中甚至有人说起了浑俗段子,惹来一阵大笑与谩骂。
回程之中也发生了一件令人瞠目的事情。为慎重起见,韩靖安排了二十人居前开路,二十人随队断后。翟世成一马当先,断后的差事则众望所归地落在王璞头上,谁让他表现得如此神勇,由他断后所有人都觉得放心。
山道崎岖,王璞上马之后便被颠了个七荤八素,闹了个大红脸,旁人细问之后才知他不会骑射,马都骑不稳还射个毛线,大家面上不显心中算是找到了平衡,好歹你也有不擅长的地方。吊着膀子的李正自告奋勇的当起了马术教头,韩靖则把教授射技的差事揽到手中。
傍晚时分在一处小溪边停下扎营,王璞叉着双腿从马背上艰难下来,大腿内侧肯定是被磨破了的,沾了汗液又痒又痛非常酸爽,这些事情倒是可以忍受,他最为担心的是长期骑马会不会把自己整成罗圈腿,这样的话自己刚建立起的高大威猛形象岂不是要大打折扣。
韩靖看见王璞的窘样强忍住了笑意,翟世成和几个都头却是笑得前仰后合。
“且容你们几只拙鸟嚣张几天,看爷爷日后怎么整治你!”
王璞的狠话没有吓住任何人,反而让人笑得更加开怀,韩靖也扯出了笑脸。以前总觉得相互之间还有层隔膜,现在王璞也学会了粗来粗去,说明他已经自觉地融入了这个群体,这是好事。
“行了行了,笑也笑够了,别杵在这儿碍事了。王兄弟,反正闲着也是无事,咱们去练练箭术?”
带着韩靖的两石弓几人找了一个空地,韩靖先做示范,“左肩对上目标,两腿分开蓄力......撒放是关键,气息要平缓......”
韩靖讲了一遍,而后撒手放箭,箭矢撕裂空气稳稳地扎入五十步外一颗碗口粗细树木的一处树杈上。
“好!”
“三哥好手段!”
“三哥这是宝刀未老!”
韩靖的射技引来一片喝彩。“瞎咋呼什么!”他把弓递给王璞,“王兄弟,你来试试。”
王璞拈弓搭箭,而后缓缓拉开,韩靖站在一旁逐一纠正动作。
“嗯,不错,两石弓能稳稳拉开,劲道不小!”
箭矢离弦而出,偏离树干尺许远远地没入了林中。
“第一次射就能离得怎么近,算是不错了!”韩靖适时勉励了一句。
王璞心中明白,准确命中目标,关键在于射击的仰角、初速、瞄准线,外加距离和风速的判断。要想射中不难,难就难在快速命中,毕竟这样才具有实战价值,像个傻子一样拉开弓箭比划来比划去,早就成了敌人的靶子送了人头,而要做到这一点,则需要经过反复练习最终形成肌肉记忆,或者说手感。
王璞屏息静气再次开弓,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感觉稍稍做了调整,箭矢擦着树干另外一侧飞了出去,纵向上也离树杈近了许多。
随后射出的第三箭、第四箭慢慢接近,第五箭、第六箭便扎在了树干上,第七箭再度小范围做了调整,第八箭便准确地扎在了树杈上。连续射了半壶箭,树杈被射成了刺猬。
他揉了揉发胀的肩背,回顾后方,却见众人嘴巴张成了〇形。从刚才王璞生疏的动作看,没有人会怀疑他是在作伪,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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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箭准过一箭,短短数箭之后就能做到稳稳命中,这是何等的诡异?
“王兄弟,你这手段,你这手段......”牛二有些语无伦次,“哥哥算是彻底服了!”
“这有什么,唯手熟耳!”王璞嚣张地岔开腿,就要摆个造型扶腰大笑,却不料得意之余动作稍微大了一些,大腿上被磨破的伤口被撕裂,还险些扯着淡。
随后几日,返程队伍在稍显轻松的氛围中继续南下,王璞也抓紧每日的空闲时间习练骑、射,或者舞几轮长枪,进展之快令人乍舌。在这些日子里,宋、金两军的交锋还在持续。
却说在枢相许翰严令下,姚古、种师中、张颢三路出兵,共解太原之围。种师中出兵前想要表达一下个人见解,结果遭到严厉申饬,只得谨遵上意如期发兵,结果从出兵至溃败仅历时十余日。
在此期间,姚古与张颢也有所动作。姚古首先汇集了数州守军以壮声势,随后在盘陀被婆卢火打着完颜宗翰的旗号一番恫吓,便老老实实退回了南关,偃旗息鼓不再前行一步。而张颢部鄜延路权都统制黄迪,驻军汾州东北上贤后并立九寨,探知金军在三十里外下营,黄迪下令各守本寨不得出兵,次日千余甲骑不避矢石直冲辕门,黄迪诸寨皆破,器甲军需悉皆委弃,官兵及运粮人夫死于战阵者无数,余者四散而溃,此后张颢部老老实实缩在了汾州,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由于消息传递的延时,种师中五日收复寿阳,塘报进了两府已是五月十一,捷报传来官民振奋,许翰被一众同僚大肆恭维,可谓志得意满。恰在此时,威胜方面弹劾姚古坐视河东糜烂,迟迟不愿发兵援救太原,许翰携“大胜”之威对姚古如法炮制,姚古不得已,只得整军向前。
随后数日,真定府刘鞈奏报种师中遇娄室与银术可合击,兵败榆次,种师中身死,参军黄友重伤被俘拒不降贼亦捐躯,三万大军十去七八。
尽管朝堂对西军多有防备,但西军善战也是举朝共识,君不见西压夏贼、南平方腊、北击辽国,充当绝对主力的都是西军,而种师中则是将才仅次于种师道的西军翘楚,谁知一战败得如此惨烈!
朝堂之上再次响起了战和之论,尽管皇帝一如既往地表态支持,许翰也在唇枪舌剑中被当面喷了不少口水。许翰脸色铁青地回到西府之中,下官书吏噤若寒蝉。三路出兵,眼下还有两路,姚古亦是西军猛将,战事成败还在两可之间。“成大事者当有静气”,许翰如此安慰自己。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五月十九,娄室整军南下于盘陀击溃姚古,数万大军逃散得满山遍野都是,还有不少溃卒一头扎进山里当起了大王。
两路主力既去,三路解围的方略自然成了空话。战后朝廷议失律兵将之罪,中军统制官王从道朝服斩于马行市,副统制张师正被李弥大斩于大名府,导致姚古军溃败的熙河路统制焦安节也被李纲问斩,败军之将姚古去职于广州安置,而作为谋划制定出兵方略的揆首许翰只得黯然下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汴梁城中战和纷争暂且不提,且说这一日韩靖、王璞等人已行至东西漳水会合处,此地已是辽州黄泽寨地界。漳水之中鱼翔浅底,野鸭嬉戏,着实有一番平和唯美的滋味,队伍中号称能文能武的贾秀才也来了诗性。
“......为报清漳水,分明照锦衣。”漳水之畔,贾骏骑在马上摇头晃脑,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一脸憨样的牛二当场挑刺,“假秀才,这才消停几日,你又掉了书袋!既然如此博学,何不去州城求知州老爷提携一二,要是日后考中了进士,好官你自为之,也省了跟俺们一群丘八厮混!”
“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说得是神宗朝邓绾为求升官,背主求荣两面三刀,名声很坏,被后世引为笑谈。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俺志不在此,你不懂!”
“你......”牛二奚落不成反招暴击,气得挥起了拳头。
“牛二你这憨货尽会无事生非,贾秀才好歹还能帮俺写个奏报行文,你是斗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筐,还敢腆着脸取笑他人,要是不服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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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学着来个七步成诗?”韩靖也加入了奚落的战团。
“三哥,俺识字少不假,但你这话俺可不服,俺也是能吟诗作对的。仔细听俺道来,嗯。。。。。清漳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浊漳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如何!”
韩靖翻了个白眼忍下了揍人的冲动,“你咋不说浊漳之水浊兮,可以洗净你那黑腚!”
“哈哈哈哈......”
正当几人嬉笑怒骂之时,翟世成遣人回报前方有疑似山匪挡道,请三哥派人支援。
“娘的,还反了他们了!”一行人打马赶去,远远却见翟世成正与一黑炭似的壮汉扭打作一团,一旁的人都在助威打气,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画风有点不对。
“怎么回事?”
“堡主,是姚古手下的溃军,跑到这里占山为王,还想跟咱们要粮。翟指挥气不过他们坑了大帅,一言不合就起了冲突。”两伙人份属西军一脉,纵然相互之间不待见,一方还做了劫道的买卖,两句话一骂,乡音也对上了,最终没有拔刀相见。
两人还在地上打得不亦乐乎,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分出胜负。王璞当即下马,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黑大个的手腕,猛得一拉一扭,那人“啊”得一声惨叫,手腕已经耷拉下来,接着如法炮制,快速卸了另一只手腕,拿住那人脖颈如同拎起一只鸡来。对方挣扎不得,憋得满脸黑红,被扔在一旁。王璞冷眼扫过,余者不敢再有动作。
韩靖正要喝止,却见王璞已经出手震慑住了场面,他打马上前,以马鞭指着这群溃兵,出口怒骂,“你们这群泼才,招子也不放亮点,放着金狗不敢杀,爷爷的好处倒敢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爷爷绑了你们全沉到河底喂了鱼鳖!说说吧,都是谁人部下,为何到了此处?”
韩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一看便是军头做派,百多个溃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作声,最终看向地上那人。
韩靖复又转向地上那黑碳头,“合着你还是个领头的,那就由你来说?”
地上那人狼狈地起身,脸上兀自不服,“俺们都是焦安节焦统制麾下。焦安节那厮鸟在盘陀对上金军自个儿不敢战,率先带着亲卫跑了,害得姚帅几万大军惨败,多少兄弟稀里糊涂地就被金狗战马踩死了。俺们自觉对不住军中弟兄,也没脸再回去,才跑到这山里讨个营生。俺们是败军不假,你们又能好到哪儿去,种帅在榆次战死了,你们还不是自己苟且偷生......”
“什么,大帅战死了?!谁告诉你的?”尽管预料到会败战,但没人想到会败得如此彻底。
“少在那里装腔作势,你们要不是临阵脱逃,怎会连种帅战死都不知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要不是你们故意纵敌,大帅怎么会被娄室偷袭!”出离愤怒的翟世成再度冲上,对着黑大个一通乱打,然后一把揪住他的脑袋,“睁开你那狗眼看看,这大群的辽东大马哪儿来的?后面这些受伤的兄弟难道也是自己摔的不成?说俺们不敢战,就刚才收拾你的这位王兄弟,一人就干死了几十条金狗,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强壮的黑大个晃荡着双手,被拽着狼狈四顾,迎面而来的是一双双愤怒的眼睛。他性格粗豪豁达,意识到确实是自己妄语得罪了人,也不再狡辩,对着韩靖俯身便拜,“熙河路焦统制麾下步军指挥裘震见过大人,小人胡言乱语得罪了各位好汉,还请大人见谅。”
韩靖给一旁使了个眼色,翟世成这才气呼呼地把地上的裘震拽了起来,然后给他一一引荐,“这位是会州怀戎堡韩堡主,这位是王璞王都头......”
介绍到王璞的时候裘震仔细地看了几眼,当面这人身高臂长,面相沉稳,看翟世成的语气似乎是个特殊的存在,军中强者为尊,虽然自己是指挥,对方还只是个都头,但他丝毫不敢拿大。
王璞拱手回礼,而后上前娴熟地给他接上了手腕。
介绍已毕,裘震再次恭敬地向韩靖行礼,“大人,小的有个不情之请,看在大家份属西军的份上,求大人收留。”临了又加了一句,“俺们愿意从小卒做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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