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五月初七,寿阳。
张师正统带七千余前军从南门率先出发,队伍在山间道路上蜿蜒延伸,前后拉出了数里的距离。中午时分后续各军相继开拔,如巨龙般一路斜向西南方向而去。
队伍前方是差遣出去的数十哨探,这些都是在西北的高原、河谷中打磨出来的军中精锐,他们身披铁甲,跨马持弓,两两之间拉开数个骑位,警惕地注视前方和两侧的情况。
相传女真人是从辽东大山里钻出来的野人,凶狠残暴战力极强,但他们作为西军中的精锐,心中自有一股傲岸之气,也在隐隐盼着与女真人见个真章。
第一场遭遇战是在当日下午时分猝然打响的。战斗的规模不大,前军半个都的哨探,金军有二十余骑。双方显然在从事同样的活动,而后在一个叫沟山的小山坳突然遭遇。双方隔着数百步对峙片刻,各自派了一人回报消息,随即开始了激烈的碰撞。
宋军带队军官是个叫李正的副兵马使。他聚拢了随行的同伴,大致排了个三列横阵,便一马当先率队冲锋。金军人少,既然敢应战,那他也不介意立下首功。
金军也快速做出应对,二十多人分成三股,左右翼各五人率先打马往两翼迂回,剩下的人则毫不犹豫地展开对冲。
距离快速拉近,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六十步......
李正左手握住黑漆弓的弓臂,右手熟练的抽出一根锐头三棱箭,箭头有锋利的倒刺和血槽,骑射也能破甲,这是他的最爱。
他把箭尾夹在虎口处,以拇指勾弦,用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两腿绷紧伸直支撑身体稍微离开马背,左臂抬高,两眼紧盯目标调整箭头指向,右手稳稳的拉开弓弦,正准备等待战马下一次腾起便放箭时,眼睛余光隐约看见了有箭支升上天空。
金军阵线上响起了如同弹棉花般的弓弦振响,箭矢随之升上了天空,借着马速的加成,朝着各自的目标激射而去。中线上的金军取出战马一侧的长枪大刀,两翼的金军继续拈弓搭箭。
李正射出了手中的箭矢,前方有东西快速袭来。他俯低身体极力躲避,有箭矢射中了他的左肩破开了铁甲。箭矢去力不减带着他的身体往后猛得一仰,险些让他摔下马来。
剧痛随之传来,有温热的液体涌出,顺着胳膊、躯干往下流淌,身体在快速失去力量。
生死只在瞬间,他咬紧牙关拔出箭矢,而后再度俯身,右手抱紧马脖,余光看见两侧有战马倾倒,有痛呼声和落地的闷响传来,也有战马踏碎骨骼的声音。
两军交错而过互换位置,金军倒下了六人,而宋军损失了十七八人之多,尤其是两翼,被人用弓箭几乎剐了两层下来。
对撞短促而激烈,侥幸存活下来的人都在喘着粗气,尽力平息身体的颤抖。军阵之间横七竖八散落着不少尸体,受伤的战马嘶鸣着想再度起身,濒死的士卒发出瘆人的惨呼。
金军稍做调整便催动战马主动发起了第二轮冲锋,游骑两翼奔驰,中阵大刀斩破了盔甲,长枪洞穿了身体,扬起了惊人的血液,再度留下一地残肢断体。
两军三度对峙,十一人对十九人,人数的大幅拉近预示着某一方伤亡的惨烈。
李正已经摔到了马下,他失血过多,勉力冲过第二轮,两军交锋后便再难支撑。
一名同伴把他拖离了交锋的中心,这是他作为带队军官受到的唯一优待。
冲突发生的太突然,两轮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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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持续的很短暂,但死伤的速度却是让人心惊胆颤。
金军两翼剩余的几人弃弓持刃并入了中阵,金军首领再一次扬起了手中的大刀,新一轮的冲撞就要开始。
幸存的宋军哨探面面相觑,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迟疑和恐惧。身后隐隐传来了马蹄点地的声响,他们前出侦察,距离主力不过数里,想来应该是援军赶上来了。
马蹄震动大地,蹄音越来越响,“踏踏踏踏”地搅动人心,金军稍作迟疑,随后牵起附近的战马,驼上战死者的尸体扬长而去。
金军十年覆灭辽朝,声名响彻天下,与金军第一次正面对抗虽然规模不大,但张师正还是给予了高度重视。他闻讯后下令军队原地戒备,而后带着亲卫前来,蹙着眉头看了一眼厮杀痕迹,随后便召来幸存者详细询问交战情况。
“你去回禀大帅,就说前军哨探遭遇了金军小股斥候,杀伤金军十余人,余者逃遁。前方当有金军窥视,为防不测,前军今日再行五里扎营。”
亲卫领命而去,张师正走向前方,己方二十三具尸体一字排开,四具金军未带走的尸体也被拉了过来。受伤后暂且活着的几人还在紧急救治,情况都不太好,有断手的,有腹部受创的。李正的箭创只算得上小伤,事后能活下来的不知有几人。
随行的医官把取出的箭头呈了上来,张师正看得微微皱眉,箭头扁阔,开有血槽,尾翼有倒刺,委实是杀人利器。
医官随即开口,“属下方才检查所有伤患和死者,有致命箭伤者十三人,更有七人是面部中箭,一箭毙命。李副兵马使运气稍好,肩甲卡住了箭头,虽然未伤及筋骨,但肩膀开了寸许的伤口,入肉颇深,一时半会是痊愈不了的。”
张师正点头表示知道了,医官转身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都是西北的好儿郎,把名字记一记,都埋了吧!”
“那这些伤员呢?”
“大军还要赶路,没法带上他们,就留在原地,找两人陪同,后军三两日即到,到时再带上他们。”
后军,一向温文尔雅高高在上的高提举罕见地对韩靖、翟世成等一众军官发了脾气。
这事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他,原本他就是冲着种师中的名头被家里硬塞进勤王军露脸混军功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几个月天南地北走下来,不仅寸功未得,反而形势越发严峻。
按说富贵险中求,但他生在外戚之家,原本不缺富贵,若是要以生命冒险换取更进一步,他是万万不愿意的。
原本心中存着不满没有发作,这次前去太原解围,种师中带着大军先行,他押着粮饷落在了后头,山路难行与他何干,可种师中以粮饷不济遣人对他一番训斥,严令他加紧赶路,违期不到就要云云,此时心中的怒火便再也压不住了。
韩靖挨了一番痛骂,其余四个指挥也跟着吃了瓜落,身边的随从尽数发了出去,不少人还对民夫动了鞭子。
“前方大帅收复了寿阳,你们这帮鸟厮手脚利落点,耽误了大军出战,爷爷认得你,爷爷的鞭子须不认得你!”翟世成黑着脸挥舞着马鞭一通乱骂,同样是出战,前面人家在吃肉,自己在后面吃土连带还吃了瓜落,换谁来也不会有好脾气。
“闵老头,这条道你走过,可知此地离寿阳还有多远?”
“俺们前日出的平定军,平定军到寿阳九十里山道,人拖马拉日行三十里,明日该是能到。”
入夜后,后军在绵蔓河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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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河滩地上草草扎营,山风习习,吹干了人们满身满脸的臭汗。王璞扶着闵老头走到浅滩边,两人鞠水喝了几口,再洗了脸,随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叙话。
“前面就要开打了,怕吗?”
王璞微微摇头,“倒不至于,就是感觉怪怪的?”
闵老头未解其意,自顾自开口,“你的枪法进速颇快,弩、弓用得更是超出军中许多积年老卒,也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也是好事,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多些凭仗也不会平白丢了性命。”
“闵叔以前打过很多仗吧?”
“唉!年少时西贼寇边,家严死于战阵,母亲伤心过度也去了,自那时起我便心中立誓要杀尽西贼。入军后也是大小数十战,后来在平夏城伤了腿脚,这才离了军中。这一辈子贼人杀得不少,算是报了血仇,只是没有留下子嗣,未免对不起祖宗。”
“算了,不说这个了。不过说起来,与西贼相比,金人更加残暴。西贼破城也会杀人立威,但多数人是被掳走,极少听说有满城上下杀光屠净的。这一仗要是打不赢,以后河东、河北百姓要遭大祸了。”
“闵叔也认为这一仗不太乐观?”
“你觉得呢?”
“我是有些疑虑。战场形势一日数变,朝堂之上的那些大人们要是觉得熟读几本兵书,就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未免自大了些。真就这么厉害,也不至于让女真人欺负得这么惨。朝中大人该做的是决定打与不打,至于怎么打,我认为还是应当交由前方将帅处断。”
“你小子口气不小。”闵老头笑了笑随即严肃下来,“不过这话倒是不差,仁宗年间的的好水川、三川口两战,便是朝中文臣胡乱参与定策导致大败,损失惨重。眼下这一战,只希望种相公能力挽狂澜,带着儿郎们打出个好结果罢。”
洞涡水南面数里外的一处荒村,撒刺荅所领的千人队暂驻于此。自他接了先行北上的军令后,带着部下一人双马连夜行军,一路涉过蒋水、涂水,花费了近乎一日一夜时间到了这里。
稍做休整便派出两队斥候,一队循河西进,一队北上寿阳,用以探查军情。日落时分北上寿阳的斥候队已然回来,带回的不仅有种师中部南下的消息,还有战殁者的尸体。
撒刺荅背靠在一间房舍的墙壁上,耐心倾听属下的回报。
“这么说来,尔等并未探清宋军的虚实?”
“山道狭窄,敌军又有大队骑兵赶到,委实难以继续深入。”
“嗯......无妨,找到他们下落也是大功一件。你且下去休息。”
“撒刺荅,我愿带领麾下儿郎连夜出战,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说话的是撒刺荅的副手桑杰,一员三十多岁身材魁梧的壮汉。
撒刺荅怒目圆瞪,“桑杰,我知你麾下死伤了十多个心有不忿,但你需知道我等来此的任务,要是有人以私废公误了大帅的谋划,真当我砍不了他的脑袋!”顿了一下他语气转缓,“还有一队斥候没有回报,待弄清了敌情再做分派,明日少不了你的仗打!”
入夜后,斥候回报榆次没有敌踪。
撒刺荅扶刀站起身来,“斥候探查到的宋军必是种师中的前队。羊关崖地势促狭骑兵难以铺展,桑杰,你既然杀敌心切,明日拂晓便带三个谋克过河,自寻地方咬死了他的前军。其余人等随我留在此地,找机会过河突袭后军。此战不求杀敌多少,务必拖住种师中进军,诸位牢牢记住这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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