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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扑火(三)

    洞涡水河流奔腾,由东往西注入汾河。

    顺流而下,河道逐渐变宽,两侧地势也变得平坦开阔,让这些在山中行走了近十日的西军卒伍感到豁然开朗。

    榆次城位于河道北面,从山中出来无需涉水,沿着河道西进四、五十里即到。

    目标看似很近,但要平安抵达着实不易。

    从越过羊关崖的那一刻开始,军中稍微有些常识的军官就都知道,接下来的几十里路程是决定此战成败的关键。

    原因也再简单不过,如果说金军因为对太原以东地区的不重视,让他们得以轻松西进占据寿阳,而现在既已出了寿阳,更进一步进入了河东腹地,那么接下来,与金军的厮杀随时可能展开。

    昨日下午的遭遇战就是明证,女真人是不会再让他们顺风顺水的,他们已经一路找上来了,唯一不确定的是战事可能的规模而已。

    为此,张师正已然做出了防备,总共七个指挥的骑兵都已披甲,统领乔柘亲自领军,于前军左翼列队行军,防范金军突袭,剩下的步卒有甲的也尽数披甲,刀牌手和长枪兵居外,弓弩手贴近河道,准备随时列阵作战。

    距离榆次尚远,如此做派必然耽误行军速度,而且披甲行军对步卒体力战力也是损耗极大,但前路不明,多一分稳妥终究无错。

    巳时三刻,约莫后世十点半,也就是前军当日行进了一个半时辰左右,第二波金军的攻势再度袭来。这次不是二十多个斥候那么简单,领军的自是桑杰,一同前来的是三个谋克近三百人的骑队。

    猛安者,千夫长也;谋克者,百夫长也。

    随着势力范围的扩大以及统御人口的增加,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把女真各部用于征伐﹑围猎的谋克制度,进一步改造固化成为兵民合一的猛安——谋克制。

    以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猛安,猛安之上设万户,万户之上有都统,谋克之内设蒲里衍(50户)。谋克内部以血缘关系为纽带,而猛安之间以地域为区分。这一严密的军事组织形式,使得女真军队各级指挥顺畅,战力大增。

    两军相遇,没有遣人答话这些繁文缛节,桑杰一马当先,两侧如影相随,卷起了大片烟尘直取乔柘的将旗所在,上来便摆出了以命搏命不死不休的姿态。

    乔柘看得直皱眉,这帮野人仗着兵甲坚利,打起仗来不避生死蛮不讲理,委实让人气结。有了昨日的教训,他也不敢贸然以硬碰硬,但更不敢稍作躲避,步卒就在身侧,让他们冲杀过去一通砍杀,这仗就不用打了。

    好在自己人数占优,只需稍做对峙纠缠,待敌势弱,再从容收拾了他们。

    乔柘当即传令前后各两个指挥由两翼包抄,做拐子马战术,从两侧尽量骚扰杀伤敌手,自己则带上三个指挥打马迎上以作纠缠。

    金军的应对堪称简单粗暴,三个谋克直接一分为三,左右两个谋克各自拨转马头迎向两翼,桑杰的中军仍然紧盯乔柘的将旗,运动中就娴熟的完成了变阵。

    金军的傲慢与蔑视让乔柘大怒,但他还没有失去理智,带着麾下抛洒出一波绵密的箭雨后,一个漂亮的右向旋转便摆脱了与金军的正面相抗,但落在队尾的不可避免遭了殃。

    六队骑兵在宽阔的原野上或来回奔射,或你追我逐,或依靠人数优势在小范围配合策应,继而以箭矢招呼,打得煞是好看,但实际的伤亡有限。远远看去,唯有通过在漫天浮尘中隐隐绰绰闪现的旗帜,才能分辨敌我双方的态势。

    前军的步卒在此停下以作必要的戒备,一队步卒已经完成了列阵,斜斜往前推去。

    宋军惯常的战法便是步兵强弓硬弩列阵而战,骑兵分列两翼策应掩护,说到底,百十年来宋朝缺马,已经形成了相对固定的以步为主的作战套路,骑兵多数时候都处于从属和配合地位。眼下前方打得热闹,步兵既然不能单独前行,自然要上去帮衬一把。

    千余步卒在选锋统领杨志的带领下缓缓前压,行进中勉力保持着队形与防御,距离交战双方三百步左右的位置停了下来,然后快速调整好队形。该部人马多是招安的“义军”,内里充斥着市井游侠和各种桀骜之人,参加过白沟之战,积累了不少正规作战经验。种师中军中老将,用人用长,硬是通过一番高明的手段,把这群人调教为敢战之徒。

    乔柘还在带队奔突,他是被追出了真火,桑杰缀在后面不依不饶,他的后队被人当兔子射,不时就有人中箭坠马,这样难堪的场面换谁心里都窝火。眼见杨志带人上来,顿时就明白了张师正的想法,他也没有急于上前寻求呼应,而是驱策战马再度绕了两圈,眼见飞尘蔽日,才拨转马头直冲阵前,而后在步卒阵线前十余步的位置飞驰掠过。

    不出意外,身后响起了短促而整齐的梆子响。金军骑阵中其实有人发现了不妥,但高速奔驰之下又是裹挟在阵中,根本无法做出规避的应对。金军最前方的十几名骑兵,包括桑杰在内,顿时人仰马翻,浑身上下被射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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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刺猬;跟随在后的或急速转向与旁人撞成一团,或胯下战马被绊倒狠狠地摔飞出去,一次弓弩齐射造成的伤亡几乎超过了之前厮杀的总和,随后第二轮箭雨再度射出。

    乔柘调转马头,这次他没有选择避让,而是面对面的迎了上去。对面的马速经过刚才的混乱明显降了下来,而骑兵的阵形更是全无,不少人还处在被偷袭的错乱中没有调整过来。

    乔柘端平了骑枪,枪长一丈二尺,枪头在日光照耀下发出点点寒光,鲜艳的红缨舞动在空气中。身侧之人也都端起了长枪,虽然口中还在喘着粗气,但他们眼神坚毅,已经急不可耐的要痛饮敌人鲜血。

    将旗前倾,乔柘猛夹马腹,战马在嘶鸣声中昂首前冲。

    两军交错,乔柘持枪便刺,枪借马速刺穿甲胄狠狠扎入了一人的腰肋,前方一骑挥刀猛劈,他抽枪不及,只得弃枪后仰,刀锋几乎贴着面门斩过,视线忽然变得开阔,已是冲出了敌阵。

    他降下马速回头望去,原本身侧的护卫已有数人消失在了混乱的交战漩涡中,而被己方厚重军阵过滤剩下的十余骑金军没命似的打马逃离。

    他勉力扫视了一下战场快速做出决断,手头三个不满编指挥再度一分为三,一个指挥沿战场外围直插西北方向封堵金军逃遁路线,他和另外一个指挥使各带一个指挥从侧翼对金军发动进攻。

    遮天的浮尘慢慢消散,初夏的日光笔直地照射大地,三三两两的人群正在打扫战场,收拢己方的伤员和尸体,对滚落在地的金军一一补刀,远处还有零星的尚未收拢的战马正埋头吃草,一场战事落下了帷幕。

    乔柘受了点伤,在随后的交锋中左臂挨了一击,险些落马,脸上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也不知来自何处。张师正矗立一旁,看着医官为他裹伤。

    “乔统领的手臂没有大碍,我帮你敷点化血祛瘀的药膏,缓上两日便无事了。”

    乔柘连忙称谢,待到处理完毕与张师正说起了正事,“金军很硬,我以数倍之人连续封堵两次,还是被他杀出了重围,跑了几十个。说起来我们的伤亡几乎倍之,也不知道这算是胜了还是败了。”

    “我也注意到了,除去那个一直追你的骑将有点一根筋外,他们的百人骑队打得很有章法,而且马好甲厚。这才三百人,”张师正叹了口气,“乔兄弟,这仗不好打啊!”

    “统制,你我军令在身,昨日今日两场战事误了不少时间,大军只怕已经出了山口,不能在此地耽搁下去了。”

    “正是此理。”张师正回头吩咐亲卫,“你去通知杨统领留下一都步卒收拾战场护卫伤员,其余人等继续行军。”

    事实上,由于战事的拖延,左军已经出了羊关崖,距离前军不足十里,中军与后军也正沿着越发开阔的山道次第而出。

    一个多时辰前,种师中收到了前军遇袭的通报,三百骑队就敢对数千前军发起正面攻击,让他觉得金军实在过于骄狂,不过也是好事。果然,前军的捷报已经传来,此时日已过午,天气颇热,军队都在树荫之下休整。

    “斩首二百三十余级,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胜仗了。”只是自己的伤亡也不少,竟然死伤三百多人,一个骑兵指挥打没了。宋军积攒骑兵不易,除了战马难得,骑士的培养也颇耗时间,一战损耗如此之大,实在让人肉痛。

    黄友接过递来的捷报,快速扫过,面上露出犹疑之色,“大帅,金军此举颇为怪异!按说只有几百骑,真就个个身手不凡,对上一军之力也形同以卵击石。若说是为了监视我军,十余骑也就足够了。”

    “确实如此!”

    “之前枢府通报宗翰率军北归,这一路上也未见金军大队,莫非是滞留在后的金军?抑或是知太原有警,金军临时从太谷、榆次收拢的小队?”

    “会不会是娄室派来试探虚实的?”这是种师中最为关注的,他此番西进怕的就是腹背受敌。

    “应当不是,从敌人出现的位置看,太原或榆次的可能更大。”

    两人正在商议,忽闻左军传来信报,一股数百骑的金军突然出现在了洞涡水南侧,沿河抵近驰射,左军应对不及,士卒多有死伤,王从道的骑兵已经驰援。

    撒刺荅领着七百骑在南岸隐蔽待机,从红日初升几乎等到日头过午,终于见到宋军后队出了羊关崖。天气炎热,军队停下休整,大量宋军士卒躲到了河边树荫下纳凉会饭。撒刺荅当机立断,当即遣了两个谋克隔河骚扰,河边士卒无备,被射死射伤不少,现场一片混乱。

    王从道带兵赶到时也只能徒呼奈何。此地河道狭窄,河面连同河滩不足十米,可以涉水而过,可是河道两岸地势高出水面丈许,虽然两岸皆有缓坡可供上下,若是贸然过河难免为人所趁,平白遭受损失,而且即便过河,金军大可一走了之。两军隔河对峙片刻,眼见占不到便宜,金军勒转马头往下游而去。

    下午时分,撒刺荅亲率五百骑度过洞涡水,一路尾随接近种师中的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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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快速击溃了殿后的一个骑兵指挥后,乘势冲向右军步阵。战斗过程简单迅速而又暴烈。右军仓促间组织的阵线本不严整,金军得势不饶人,冒着密集的箭雨抵近以重箭直射,仅仅过了一刻钟造成的杀伤便已破百,右军的阵线已然被撕开了数个缺口。

    撒刺荅指挥麾下从破口处疯狂涌入,大肆砍杀阵内的轻甲弩兵,几个步兵指挥很快便支撑不住,迅速陷入四散逃亡的状态,大规模死伤减员开始出现。

    等到右军统制景翊领着未受波及的步卒列阵压来,撒刺荅驱赶着逃散的步卒直冲本阵,试图制造更大的混乱。但景翊用兵果决,中阵以步弓抛射压制金军攻势,两翼快速压上试图三面包夹,随后王从道骑兵赶至,金兵未能造成进一步的破坏,留下了百多具尸体悻悻离去。

    便在此时,中午时分离去的另一队金军,渡河后也在种师中的前进路线上做好了伏击准备。

    从早至晚一日之内,宋军累计遭遇了四场小规模的袭击,除中军未受损失外,其余各军都有不同程度的减员,特别是右军,被金军强行突了一波,士卒当场死伤数百人,三个步兵指挥几乎打残。全军挣扎着前进了二十里,离预期的行动目标相去甚远。

    傍晚时分,大军行进至一个叫三叉镇的地方扎下营盘。

    种师中带着几个将领逐营巡视安抚了伤患,而后寻了一个安静所在做最后的决策。

    “友龙,各军损失点算出来了吗?”种师中苍老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疲惫。

    “种帅,今日数战我军累计亡六百三十余,伤四百一十余,半数以上伤者怕是也熬不过去;马兵指挥使阵亡两人,兵马使阵亡六人,步兵统领阵亡一人,都头以上各级将佐亡十三人。另计斩首金军三百八十余级。”

    “伤亡惨重啊!”

    右军统制景翊跪地请罪,“大帅,末将指挥不力,请大帅降罪!”

    “起来吧!金军善战之名在外,诚非欺人,此战非你之罪。以往对阵西贼,往往是阵列不战,而金军悍勇,不避生死无惧矢石,以至于我军屡屡受挫,诸位当心存戒备。”

    诸将拱手称喏,种师中看向王从道再度开口询问,“从道,姚古那里进展如何,可曾遣人联络?”

    王从道躬身回答:“今日出了山道便遣了斥候往太谷和平城两路哨探,至今未有回报,想必姚制使还在南边与娄室纠缠。”

    “榆次城防如何?”

    “四门紧闭,城上防守之人不多,守军也多为河东降卒。”

    种师中心中稍安,“今日连番遭遇战,行程耽搁了不少,眼下军中存粮见底,不可再拖延下去。明日五更造饭,全军饱食一餐,全力进军拿下榆次。后路不靖,右军暂且在此驻守,一则负责接应后军粮饷,二则照料全军伤患。”

    种师中分拨完毕,诸将各自回营准备。

    浩瀚的天空中星光明媚,夜风吹得火把呼呼作响,种师中抬头仰望,面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色。从当下的情形看,枢府拟定的三路齐至会攻太原方略算是失败了,他心存侥幸贸然进入了河东腹地,事实上彻底把自己变成了孤军。但榆次近在咫尺守备空虚,虽有小股骚扰,大军战力未损,不顺势拿下也不甘心。

    金军的强悍大大超出了预料,大营周围的金军探子如苍蝇般挥之不去令人生厌,而自己的哨探则很难前出十里,骑兵战力上的差距直接导致了双方战场掌控上的巨大鸿沟。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己方一举一动逃不出金军的刺探,而对金军的动作却一无所知,这种不对等的感觉让他如芒在背坐立不安。眼下唯一的机会就是拿下榆次牢牢地钉在那里,太原数千守军都能守城半年,自己上万精锐更是不在话下。但愿前军的佯动能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但愿姚古、张颢两军能够挫败强敌早日前来。

    “姚古军现在何处?”榆次东边的麓台山畔,种师中大军侧后,完颜娄室问出了种师中同样想问的问题。

    “禀大帅,婆卢火大人领兵至盘陀后,姚古的前锋就缩回了南关。婆卢火大人打算四下抓些汉儿奴隶打造攻城器械吓唬南人,婆卢火大人派小的来回禀大帅,让大帅放心拾掇种师中,南面无需忧虑。”送信的金军斥候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做出回报。

    “好!”娄室一拍膝盖满意地站了起来,“婆卢火用了脑子!”

    “撒刺荅,你也起来吧。你这次差事完成得不错,损失的人自会补给你。嗯......既然你说种师中军中没有随军辎重,那就必然还在后面,待明日打完仗,你去替我取来。”

    撒刺荅闻言大喜,一番苦战后总算弄到了一个肥差。

    “彀英,你父现在何处?”

    完颜银术可之子完颜彀英当即答话,“大帅,家父带着拔离速、沃鲁、突合速和耶律马五将军已至永利监,统带兵马七千。”

    “甚好!种师中已入吾彀中,你辛苦一趟回去告诉你父,明日一早带兵南下,与我会猎种师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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