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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解围

    阳春三月,春回大地。

    金名池在暖暖的阳光下冰雪消融熠熠生辉,琼林苑垂柳抽芽绿树茵茵,城内城外各条道路上车马辚辚,人行如梭。

    金军自去年年底两路入侵,目前半数已经退出宋境,中山、河间两府及沿边诸州军得以保全。消息传来,京中士民群情振奋,市井之中鸣锣敲鼓以为庆贺,朝堂之中歌功颂德大呼吾皇圣明的声音多了,呼吁王师挥戈北上,收复河东失地,解救生民于倒悬的声音再次大了,而金军围城期间倒向主和派的朝臣,此时也及时悬崖勒马,明智的改弦更张。

    民间主战的音量高了几分,朝中弹劾主和派的弹章也多了起来,一场正本清源反攻倒算似乎在所难免。朝中赏功罚罪,厘清人事自是正理,政事需要有能力的官员操持,皇帝也需要搭建自己的亲信班底。在这样的背景下,蔡京、童贯、蔡攸等徽宗朝臭名昭著的六贼及余孽被勒令监视居住,李梲、郑望之、李邺、王孝迪等主和派骨干悉数罢黜,李邦彦的首相地位也岌岌可危;空缺出来的位置,迁唐恪为中书侍郎翰林学士,何桌尚书右丞,耿南仲尚书左丞,许翰同知枢密院事,而半年以来坐着火箭升官的吴敏隐隐有接任首相的趋势。

    一切都在向好,女真入侵的阴霾几乎快一扫而空。在此期间,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来,挑动着京中君臣敏感的神经,太上道君皇帝又出幺蛾子了。

    却说徽宗仓促禅位,又带着老婆仓促南逃后,一路巡幸至镇江停了下来,而后截用江南资财修建宫室庭院,奢靡之风不改。此外,令朝中君臣最为不满的是,徽宗并不愿意失去大权,毕竟他此时才四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因此镇江行营粉墨登场,京师诏令难入江南,隐隐有另立中枢的味道。

    在这样的形势下,奉迎徽宗回京限制其权力就成了举朝的共识,也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毕竟当朝诸公与新皇或多或少都有共情:大事不妙时你留下一副烂摊子跑了,害得留下之人一个多月担惊受怕风中凌乱,现在金军撤了倒又想起摘果子了,哪有这般好事?而朝中其他事情,比如什么金军还在围困太原,什么种师中已经驻军真定,什么姚古收复了隆德府、威胜军都要往后靠靠。

    既然有了行动共识,自然有人吹响号角,有人担当前锋,有人作为策应,当然还得注意方式方法,以免造成父子反目引发物议。历经小范围的筹谋,大范围的讨论,最终形成行动纲领,这套组合拳下来隐隐也有了行军打仗的韵味。

    起居舍人汪藻作为钦宗的心腹率先开炮。他以孔夫子“谨身节用以养父母”的言论,从道义层面提出迎回徽宗以尽孝道,此外,他还建议以宰相为迎奉上皇使,天子率百官东向临遣于庭,退而斋居蔬食,清宫以待,做足对上皇的恭谨与虔诚。这理由正确的无以辩驳,谁也挑不出理,很快便议定以门下侍郎赵野充太上皇行宫迎奉使。

    接着,秘书省校书郎陈公辅上书,提出另择重臣迎候徽宗,理由是恐赵野辈不能曲委为陛下感激陈情,建议更择重臣往前路迎,避免万一上皇圣意稍有所疑时,能为陛下恳切备述笃孝之诚。

    三月十七,徽宗至南京而不入,李纲自请出迎,条陈奏对围城以来诸多事宜,表达了今上思慕欲以天下养之意,尽释两宫之疑;四月初三,还都居龙德宫,耿南仲建议尽屏其左右,于是内侍陈思恭、萧道、李琮等十人并行贬黜。

    在外敌仍在肆虐的情况下,满朝大员殚精竭虑折腾了月余,朝堂君臣耗死了无数脑细胞,此刻终于把徽宗变成了没牙的老虎,关进了笼子。

    京师,皇城,延和殿。

    同知枢密院事许翰抬脚迈入,便见一大幅舆图置于墙上,年轻的天子背对他负手矗立,似是陷入了沉思。许翰行礼如仪,钦宗皇帝与他寒暄两句,便把他召到近前。

    自上书主战得到钦宗看重后,许翰也借着赏功罚罪的东风位列西府,隐隐成为朝中主战的扛鼎之人。他稳步走上前去,只扫视一眼,便发现了天子此次召对的重点——太原。

    查看舆图对钦宗来说是个苦差事,他自幼长在宫中,又是继位不久,大宋四百军州,除了四京之地他有所了解,多数军州对他来说只是个名字,而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军州更是不在少数。要是没有女真南下这档子事,他也不会去特意关注河北、河东的山川地理和城镇分布。而且此时的舆图做得实在抽象,这又进一步加大了他的理解难度。

    眼见钦宗盯着特意标注出来的太原部分蹙眉不语,许翰当即引出话题,“陛下可是在忧心太原战事?”

    钦宗点头,“太原围城已三月有余,周边城镇皆为贼占据,孙翊、折可求、刘光世等带兵解围或败或亡,如今孤立无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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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之奈何?”

    许翰慷慨以对,“太原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不可不救也。”可能是怕钦宗对太原的重要性不理解,他手指舆图开口解释,“太原西、北、东三面环山,中、南部为河谷平原,太行山雄居于左,吕梁山巍峙于右,云中、系舟二山合抱于后。如今北面雁门、石岭诸雄关险塞皆沦丧,太原已成阻挡金人南下的最后一道屏障。”他手指往下继续陈述,“太原若失,金军顿成俯瞰之势。宗翰可直下西京,封锁潼关,断绝关西中原津要,甚至再度分兵与宗望分进合击,届时京师危矣!”

    许翰一番看图说话,简明透彻,说得钦宗醍醐灌顶,随后脊背发凉。他并非雄才大略之人,又是亲历了一番兵祸,此时只觉得形势凶险,有些不知所措。他转头看向许翰,发现许翰面色沉稳,似是智珠在握,“卿家可有良策?”

    “确有一愚之得。”许翰再度拱手,然后手指舆图与钦宗拆解当下情势,“陛下请看,种师中驻军真定,麾下有西军精锐三万,河北西路有禁军厢军十余万,从中折选半数便得战兵六万,由刘鞈、王渊统制,同归种师中节制;威胜军姚古有精兵两万五千,汇集泽州、晋州、绛州、怀州、卫州守军可得兵马六万;汾州张颢,辖鄜延路黄迪部、永兴军路王迪等诸部人马五万,我三路合兵计二十万。女真西路军有兵六万,娄室与宗翰分驻太原南北,两军相距三、四百里,其军势如长蛇。若要解太原之围,我三路大军可分进合击约期以攻,以姚古、张颢为正兵,姚古出平遥、太谷,张颢出文水,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击娄室,前推至太原;以种师中为奇兵,出井陉,过平定军,趋寿阳,直捣虏之腹心。虏屯兵城下,久战已疲。我以锋锐之师,三路夹攻以众凌寡,虏首尾不得相接,死无地矣。”说到此处,他右手猛挥气势惊人,似乎女真六万大军就此灰飞烟灭。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陛下聪慧,正是此理!”许翰不着声色地拍了一记马屁。

    钦宗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他心情畅快,仿佛四肢百骸无不通泰,在殿中轻快地来回踱步,忽然停下,“爱卿之谋划当有后续?”

    “然也!”许翰一脸正色,“俟太原围解,可选一二骁将统数万精锐镇守;加固榆次、清源、太谷城防,引兵入内以为后援;调集绥德、晋宁守军入驻岚州合河、宜芳,据汾河以守,与府、麟折家结为一体,如此河东无忧矣。至于河北二路,此处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可诏守臣遴选将佐、招纳缺额、训练正兵,缮治器甲、储蓄刍粮、预备军需,虏南下则据城坚守,待敌倦怠则断其退路,而后三面夹攻,虏必有来无回矣。如此僵持数载,虏锐气不复,方可遣使言和议之事。”

    “卿之谋划甚合朕意!”钦宗兴奋地搓手,金军撤走后他听过不少关于解围太原的论调,要不就是针对太原的地位泛泛而谈,要不就是王师一至敌人必一扫而空,他听得失望,今日许翰的奏对鞭辟入里,令他对恢复太原的事重新有了信心。“回去之后尽速上个题本,朕来召集两府合议,后续之事有劳爱卿一力操持。”

    “陛下有命,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许翰肃容行礼,而后缓缓退出,风采摄人。

    两日后,即靖康元年四月初八,新鲜出炉的枢府军令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往前线三帅手中。

    真定府,获鹿城,种师中中军大帐。

    反复看完新近送达的军令,种师中脸色阴晴不定,没有说话。他递给下首的黄友,黄友看完也是微微摇头,而后再度递给了好奇的中军统制王从道。王从道摊开纸张,眼睛快速扫过,嘴中已是愤然出声,“约期五月初十会攻太原,这是乱命!哪个鸟厮......”种师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王从道自知失言,收住了话头。

    军令在帐中传了一圈,再度回到种师中手中,他缓缓扫视众人,“说说吧,都是怎么想的。”帐中气氛有些微妙,没人说话,但各人脸上的神情已然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种师中再度看向王从道,“你刚才不是有话说吗,说来。”

    王从道脸色涨得通红,他起身抱拳行礼,“大帅,黄参军,依末将之见,枢府这道命令实在是......实在是......”他开始斟酌话语。

    “有话直说!”

    “有些儿戏!”王从道憋出一句话来,“太原周遭敌情不明,我与姚古、张颢相隔数百里,如何协调进退约期以攻?朝堂诸位大人是想重蹈五路伐夏的祸事!而且金军战力远非西贼可比,三路齐发难道不用担心被各个击破?我军这一路势同孤军深入,尤为可虑!”

    他这两问直指要害,帐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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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都颔首赞同。

    “还有吗?”

    “姚古与我军旧日便有些意气之争,此事也不可不虑。”

    种师中不再理他,看向旁人,“谁还有话说?”

    左军统制张逵出列,“大帅,参军,枢府令姚古、张颢部与我军正奇相攻,既分正奇,便该明确权责分工,此其一也;其二,枢府令大帅统带六万河北战兵出征,我们毕竟是客军,别说旬日之间能否汇集兵马,便是凑齐数万大军所需的粮饷也绝非易事;其三,十余万兵马民夫沿着山道进军,队伍必然拥挤不堪,若是被人堵在山里,别说解围,自己都要溃散大半,人多又有何益。”

    种师中颔首,“还有呢?”

    眼见无人说话,种师中看向黄友,“友龙可有什么说法?”

    黄友起身拱手,“大帅,依某之见,解围之事宜缓不宜急。三军齐头并进并无不妥,然当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我军胜在势众,金军胜在力强,操切进军为敌所趁反而不美。”

    听完意见,种师中缓缓开口,他声音苍老而威严,说的话让人不容反驳,“诸将之意某尽数知悉,尔等暂且回营。此事属军机,不得宣于众口。”

    众将施礼离去,种师中把黄友留了下来。

    “大帅还有话说?”

    种师中示意黄友先坐下来,“枢府无视敌我战力,一味想要大胜、速胜,此乃取祸之道!”帐中没了旁人,他说起话来就更加直白。“姚古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上月便占了威胜军,何以不再前进一步独得大功?那是他明白金军不好惹!往前进一步就是平原,平原之上,以步对骑,胜了也只是小胜,若是败了就存不下多少人了。”

    他喝了口茶,继续开口,“枢府命我等三路进军,姚古、张颢一出山地便是恶战,纵然不败,可步卒如何咬得住骑兵。太原以南三百里谷地,娄室、宗翰旦夕即到,我军只要轻出随时可能遭到夹击。”

    “大帅的意思......”

    “枢府的方略,枝节暂且不论,源头就错了,太过冒进。战事胜败岂能因人数多寡而定,真要如此,辽人早就把完颜阿骨打扫平了,何至于现在祸害天下!此战若想取胜,方略需做改变,姚古、张颢先谨慎出战,吸引金军注意,而我轻兵疾进袭取寿阳,征召民夫于寿阳西面险要处筑垒,一路深沟高垒护住后路,推进至山地边缘。如此进可切断娄室后路,令其芒刺在背不敢力战,退则据险自守,消耗金军战力。此乃西军对上西夏铁鹞子的惯常战术,便于以我之长击敌之短,虽耗些功夫但胜在稳妥。”

    “友龙,此战关乎天下。我亲自修书一封,烦请你入京一趟,面呈许枢相,言明利害。”

    “敢不从命!”

    黄友沿途换马昼夜驰骋,三日后满脸疲倦风尘仆仆地进了京城。尽管种师中的书信言辞诚恳,许翰还是感觉受到了极大冒犯,什么时候一介武夫可以质疑枢府的命令了,倚老卖老不知进退,此风绝不可长!而且种师中的建议太过稳妥,缓急之间难以建功,他也不喜。

    他接见黄友时态度倨傲不容置疑,“枢府军令早已发出,姚古、张颢业已回禀出兵,种师中何故又生他念?友龙你乃堂堂进士,于军中自当维护朝堂纲纪,岂可与一众武夫沆瀣一气!种师中之意别说某不赞同,就是满堂诸公也无人赞同。你且回去,务必教他如期出战,若敢违逆,休怪国法军法无情!”

    黄友挨了一通训斥,无奈地失望而去。

    数日后,许翰从谍者口中得知了宗翰似已撤兵回云中的消息,为此他大喜过望,令马递以六百里加急给三帅传递消息,并再次督促种师中如约出兵。

    之前枢府令种师中携刘鞈、王渊并河北西路六万战兵出征,并由真定府提供大军出征的粮草和官兵赏赐。眼见出征之日已近,王渊推脱士卒缓急之间难以聚集,刘鞈是文臣,干脆闭门不见,粮饷也还差了泰半,种师中无奈,只得上书请求缓期。

    许翰行文对此予以断然否决,为防种师中另生别念,催促出兵的文书一日多达六、七封,言辞越来越严厉,最后一封甚至言及“逗留玩敌意图何为”,“解太原之围以自赎,否则自蹈法网罪责难逃”等杀气腾腾的说辞。

    种师中看完文书后气得浑身发抖,他悲愤地对黄龙说道:“我种家三代戍边,族中死国者凡数十人。某自束发从军,每战必争先,受创数十处,侥幸未死。而今枢相竟以逗玩之罪相责,某不敢生受也。某非惜命之人,只怕身灭亦无补国事。”

    “大帅......”

    “友龙,事已至此,夫复何言!种十二......传令诸军,三日后出兵,往赴太原解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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