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二月十四,西水门种师中大营。
传旨的中使在几个黄门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进入了中军大帐,面对济济一堂的军中将校,捧起明黄圣旨不急不慢地宣读。抛开那些骈四俪六的套话,那句“防送出境勿轻动以起衅”还是明白无误的道明了出兵的目的。
军中斥候每日探报,种师中对金军动向了解的一清二楚,金军已经追之不及,之前的盘算全盘落空,军中士卒再次怨声四起,要是不给军中发下些赏赐,只怕军心都会不稳。
“种帅何事疑虑?”
“好教中使知道,戍边杀敌原本我辈武人分内之事,只是军中儿郎抛妻弃子顶风冒雪入京勤王,赏赐之物半点也无,眼下勒令出兵,只怕......”
“种帅......”中使声音顿时尖锐起来,丝毫没给种师中面子。自徽宗继位以来,禁中太监梁师成号称内相,倚仗徽宗信任笼起了诺大势力,与太师蔡京都能分庭抗礼;而广阳郡王童贯,也以太监之身常年执掌举国兵事,稳压天下武人一头。眼下两人虽已失势,但有此垂范在前,宫中太监心气自是高了不少。他眯着眼睛不假辞色,“出兵之事乃两府共议陛下首肯,岂容讨价还价。种家虽在西北,可几任官家对你种家皆优渥有加,你们兄弟二人都身居一路经略相公,这是多大的恩宠!值此国家危难之际,便当戮力在前,方能报陛下恩情于万一......”
眼见宣旨太监拿腔作势,而种师中也面色不善,参谋官黄友连忙出言转圜。他原是崇宁五年进士,政声颇佳,在金人南下之际投笔从戎,此时在军中任参谋官一职,与种师中处得颇为融洽。“中使明鉴,卒伍出征求赏虽是恶习但也是常例,此事并非种帅有意为难,入京以来粮饷接济不力也是实情。眼下用兵在即,还望中使回禀陛下和政事堂诸位大人,设法腾挪一二,解此燃眉之急。”
黄友言语恳切,中使也不敢拿大,眼下这人乃是文臣,其背后同年、同乡不知凡几,各种关系网盘根错节,弄不好自己就要栽个大跟斗。“友龙所言不差,军队开拔讨要赏银,这事吾也知道。只是京中情势,别说府库空空如也,就连陛下的御用之物也尽数给了金狗抵扣军资......”说到这里他话锋陡转,哭天抹泪地把金人咒骂一通,狠狠地表了一把忠心,变脸之快让军中将领也涨了一番见识。
当然,接济粮饷之事靠个太监是解决不了的,但实实在在存在的困难还是要如实禀报上去,传旨的中使自然是个合适的人选,帐中之人又寒暄了几句,种师中把中使送出帐外,亲卫赶紧跟上去送上仪金。
回到大帐,众人神色都不太好,种师中也很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自然也不能凭空变出银子来,但圣意不可违,何况还是在天子脚下。他原本可以靠着权威强行摁下营中的各种心思,或者收拾几个刺头以儆效尤,但要是如此行事,军中所有的不满都会冲着他来,只怕以后想要如臂使指的指挥军队就难了。帐中沉默了半晌,种师中终于开口,“依京中情况想要饷银怕是为难,尔等回去盯着点,无论如何,两日后开拔。”诸将垂头离开,不知谁开口发了牢骚,“这鸟地方呆着实在憋闷,也罢,走了干净!”
营地中,出兵的旨意终于传开,可欢呼雀跃闻令而动的场面没有出现。这段时间以来,军中将士尝遍了愤怒、昂扬、焦急、麻木的滋味,心中热血已经冷寂下来。
两日后,三万大军带着满腹郁气再度拔营,而前面迎接他们的是祸福难测的前程。
北上的驿道边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亲随拉开车帘,小心的把种师道扶下车来。
种师中急急赶来,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握住了种师道的手臂,“兄长,你身体不好,何苦来这一趟......”
种师道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兄弟,慨然一叹,“端孺,此次一别,只怕是......”
“兄长......”看见对方的衰弱之态种师中顿时红了眼睛。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曾几何时,他的兄长也是雄姿英发、慷慨激昂的英雄,如今却让病痛折磨成如此模样。
“端孺,无妨的。”种师道拍拍种师中的手背,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人人都免不了的......我没死在战阵之上已经是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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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前来,一则为你壮行,二则有事叮嘱你几句......”
“你用兵持重,我本不担心,只是朝中不靖,战守之策朝令夕改,地方上也少不了掣肘,你此番北上更要小心谨慎谋定而后动。金兵势大,难与力争,如若战端再起,只宜深沟高垒,待其众疲粮尽,一战可退也。”
“欸!我知道了!”
两人一番惜别,种师中怀着满满的忧心与不舍再次上马,扬鞭而去。
后军中,随行的车架空了许多,王璞也在闵瘸子那混上了一个位置。刺骨的朔风呼呼的吹过,冻得人直哆嗦。王璞学着旁人的样子把手插进袖中,缩着脖子不紧不慢地跟闵老头说话。
“闵叔,这两日军中气氛好像不对?”
“那有什么办法,皇帝把银子都给了女真人,自己人倒一文未得。”
“你说这花了钱真能换来和平?”
“兴许吧......以前和辽人不是换来百年无事吗?不过也难说,夏贼那里就不行,拿了钱回头照样来打你。”
“西夏不是咱们的手下败将吗,怎么打赢了也给钱呢?”
“呃......兴许钱多给上瘾了。”
“哈哈......这帮人还真是犯贱......”
军队行进半日,便到了封丘地界。军队出发前,朝廷委派仓部郎中黄锷负责随军应付钱粮,此时便由他带着后军高芝隆高提举入城交涉,军中也省了口舌上的麻烦。
两人带着十数随从由城门一路疾驰至县衙,刚说明来意,知县便勃然大怒,“二十万大军驻守京师不敢一战,叫几万金军把我城外百姓杀得一干二净,居然还腆着脸来要钱要粮?!钱粮赋税皆取自百姓,你们若想要,先问问城外死难的百姓答不答应。”
高提举是荫官,遇到正牌进士大发雷霆自然不敢为军队辩驳;而仓部郎中黄锷虽是受朝命而来,且官阶高于对方,此时面对这番诘问也是面有讪讪,当然他也没有替军队分辩的打算。
封丘知县兴许压抑久了,发了一通脾气,而后颓然坐了下来,“实在是太惨了,一村一镇没有一个活人,从须发斑白的老叟到尚在襁褓的婴孩,不是身首异处便是被长枪洞穿,女真人真是禽兽不如!”
好说歹说终于弄到几百石粮,银钱却是一两也无。聊胜于无吧,不饿肚子就成,种师中也没心气再去争辩。军队缓缓北上,两日后前军抵达滑州,并在白马津渡口处扎下营盘,随后种师中收到了离京后的第一道圣旨。
二月十六,即种师中出兵当日,朝廷收到隆德府急报,完颜宗翰兵据太行山有俯瞰河津之意。尽管刚签订了合约,但有宗望的背盟之举在前,朝廷当然忧心其南下,毕竟不能对宗翰的人品多做指望。
皇帝加上重臣高效的议定了对策,种师道再次起复,加太尉宣抚河东、河北,驻军滑州,熙河路经略使姚古加检校少师、河东路制置使总兵以援太原,种师中河北路制置副使总兵以援中山、河间诸郡。虽未提及伺机攻打金军之事,但看起来皇帝对割地的事有了悔意。
金人缓缓北归,宋军也是徐徐北上,两军沿着太行山脉东侧的广阔平原,陆续穿过相州、磁州、铭州、邢州、冀州,始终相隔四、五日行程,确实有点礼送出境的感觉。
而且有意思的是,投降金军的原北宋将领郭药师,经过磁州时专程上门讨要银钱,一共三十万贯。这笔钱是他当时作为宋军将领,为了抵抗金军南下特意向宋朝君臣讨要的,结果钱才解送到磁州,他却战败降了金人。而此番从汴梁饱掠回来,他依然没有忘记这茬,带着手下直接找上门来,凭着手上原先的河北都转运使牌牒,外加一番恫吓,轻松从知州赵将之手中取回三十万贯,施施然离去。
郭药师的行为不仅再次刺激了金军的野心,同时也死死地得罪了身后的军队。这笔钱原本是朝中用来赏赐种师中军队的,仓部郎中黄锷随同北上的主要任务便是交割这笔款项,而当河北都转运使张悫同黄锷至磁州问起寄放于此的三十万两何在时,赵知州答曰:郭药师自京城回军,执都转运使牒取之。听到此话,没人知道张悫和黄锷作何感想,也无需再去理会军中士卒的真实想法,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习惯了麻木了就好了。
“蠢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王璞躺在地上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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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如此感慨。
“你就少说两句吧,小心翟疤脸听见了寻你晦气。”
当然,郭药师作为三姓家奴,完颜宗望对于其人及其统领的常胜军是极不信任的。郭药师作为金军第一次南侵中的先导,以其在宋朝的所见所闻坚定了宗望南下之心,并且在牟驼岗轻车熟路取了宋军三千战马和海量的豆料,也算是立下大功。宗望北归后,以郭药师为燕京留守,既是酬功也是监视,而郭药师麾下的几千士卒,则被勒令上缴战马兵器,而后遣至松亭关尽数杀之,也算是应了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道理。
二月十九,宗翰陷威胜军杀知军詹丕远,随即挥师隆德府,两日破城,杀知府张确、通判赵伯臻,二十二日南犯泽州界。
噩耗传来,钦宗觉得自己快出离愤怒了。围城之时,自己出于各种复杂难言的原因痛快地签下了城下之盟,本意也是两国平息干戈还天下以太平,到了现在方知是自己太过一厢情愿,不仅颜面尽失,国事还在持续恶化。女真人去后他也在不断反思自己的作为,心中天人交战,始终没个结果。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帝王,被人反复打脸难道还真能继续笑脸相迎甘之如饴。时至今日,国家大政也该有个说法了。
“与金人议和之事,朕近日来思虑再三,觉得不妥之处颇多,日夜懊悔。如此丧权辱国之盟约,朕百年之后怕是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了......”
李邦彦闻得此言,吓得噗通跪下,“臣虑事不周,请陛下降罪!”
“李相起来,朕当日尚且疑虑,况乎尔等。昔日杨时上书论三镇利害,言道‘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赵割六县之地予秦约两国之好,以其力之所不能取而送之,乃助秦自攻也’,今日之事正类,朝廷割三镇二十州之地与金,亦是助寇而自攻!”
皇帝措辞严厉,直接将言和之事做了定性,李邦彦更加诚惶诚恐汗出如浆,其余主和之人也看出了皇帝改弦更张的想法,一时心思各异不敢说话。
钦宗随后便也叹了口气:“此事朕与相公都有错......”听到这里,李邦彦再次不争气地跪了下去。
钦宗未加理会,继续开口,“当时诸事纷乱,朕也乱了心思,此时既然想清楚了,亡羊补牢尤未晚也。为天下苍生计,即便背负毁约骂名,朕也要保下三镇军民。唉......相公为何又跪下了,快起来吧。”
皇帝刚才的表态分明是在借机敲打李邦彦,敲打主和派,朝中都是心思灵动之人,想必今日之后朝堂形势会有所改观了。
两日后,御史中丞许翰便上书论决战有五利,一则若胜则蒙福无穷,若战而不胜则北据井陉、西断太行、内守大河,国固无患虏;二则金人将骄卒懈,时益暄热人马喘汗,正可以我之锋锐击其惰归;三则我众彼寡以十当一,对关陕百战之士外诱于金而内激于愤耻,破贼必矣;四则种师道持重名将,今济以姚古、种师中,必能相与立功;五则陛下仁圣诚动,万姓义感,三军人人思为国死,自当乘此利势以涤中原之耻。
不说许翰的上书文采有多华美,谋划是否得当,只说最后一条便搔到了钦宗皇帝的痒处。万民可为之效死,不正是一个皇帝的成功之处吗。而且,近段时间钦宗一直在物色自己的班底,在敲打过李邦彦后许翰的上书便是一种表态。钦宗颇为意动,便对许翰有所留意。
二月二十七,趾高气昂的金军进入了河间府,眼见就要完成送敌出境的使命,前方却传来两国再起冲突的消息:河间、中山两府军民百姓不愿割地投金,金军将领完颜乌野也正带兵攻打河间府城,城内军民据城以守,誓死抵抗。空气再度紧张起来,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与军中将领一番筹谋后,种师中快速做出应对:以中军统制王从道领三千骑沿黄河故道疾进,对金军进行牵制,并严令王从道不得野地浪战;而他本人则率剩余主力北上深州,渡滹沱河,入永宁军,再往东折向肃宁寨,依托堡寨与金军对峙,如有必要则檄调真定府总管王渊部一并出战。
王从道领兵风驰电掣而去,剩余军队则抛下后勤辎重快速行军,两日后尚未赶到饶阳,王从道已遣亲卫回来报讯,宗望正整军往北退却,王从道领军缀后二十里尾随其出境。一场风波虎头蛇尾就此结束,但中山府与河间府也算是全须全尾的保下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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