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熊荆只能在长江的战舟上窥望沙羡,两个月后,他已经站在沙羡的北城墙上眺望长江。他的目光当然不可能只望那滔滔江水,他的目光更多的望向江北的云梦泽,以及云梦泽北面的旧郢之地。
四十五年前,鄢城久攻不下,秦军遂引水灌城,城溃全城皆死;四十四年前,白起拔郢,洗劫完的秦人四处纵火,建都四百余年的纪郢从此荒芜……。每每想到此他就心脏欲裂,而史书上记载的更残暴、更血腥的数幕仍不断在他脑海里翻滚,让他不自禁的愤怒和震颤。
只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不但做不了,还要率军远去齐国,去处理完全崩坏的楚齐邦交。
钜铁有用吗?或许有用,但在国与国的战争中,钜铁的用处远远不够;
战舟有用吗?或许有用,但天下并非处处都能行舟,最少三门峡以西需望河长叹;
火药有用吗?或许有用,但火药不足以改变战争的形态,威力和数量都不能决定战争胜负;
秦国,最致命的是其首都,一旦咸阳城破,郡县官吏不是一哄而散就会自立为王。可咸阳远在群山以西,有山河之固。从东面进攻咸阳是不可能的,从南面进攻咸阳也是不可能,真正最适宜进攻咸阳的是西面和北面,然而那是另一个世界,楚人难以染指的世界。
“大王,北风太冷,请下城吧。”熊荆站在城头不动不语,长姜不得不轻喊了一句。
“知道了。”风确实冷,熊荆觉得脸上已经冻麻木了,只是他还是不动。
“当年先王至城阳,亦是长望。”伺候过熊元的长姜自然明白熊荆的心思。父与子能力虽有差异,但心思确是一样的。
“哦。”熊荆侧头看了长姜一眼,他本以为自己的父亲常纵情酒色,没想到还会长望旧郢。
“然也。”长姜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熊荆一笑,下意识的往前度步。“先王当年亦想复郢,可令尹不许。东地敝薄,五尺至六十不过十余万,加之吴地、越地,也不及三十万。且诸氏各有打算,内尚且不稳,何以用兵于外?”
“确是如此。”熊荆长叹。秦楚联姻数百年,亲秦是传统,正是这种传统使得楚国摇摆不定,一会听屈原的亲齐,一会听子兰的:‘奈何绝秦欢?’
“大王乃楚国数百年未有之大王,我楚国有大王如此,何以不兴?”走着走着的长姜忽然在城头上对熊荆大拜顿首,如此相劝。
“你……”熊荆忍不住一笑:“你倒越来月阿谀奉承。”
“臣不敢。臣见大王忧心国事,却不能分担万一,甚是不安。”长姜叹道。
“起来吧。”熊荆看向四周,左右史这次并无跟来。“你可知国中何人剑术最为高超,不佞要学剑了。”
“臣回郢便打听。”长姜将这件事牢牢记下,他懂熊荆的意思:不想向赵人学剑。
郢师攻拔沙羡,担心楚军趁势进攻南郡的秦国当即调三十万甲士南下,攻赵一时间停歇。只是停歇还不及一个月,大河就结冰了,于是秦军又开始攻城。赵国再度遣使入楚,请楚国发兵相救,并许诺将全力调停楚齐邦交,使两国不至于兵戎相见。
伐齐,本非楚国所愿,只是齐国做的事情让楚国骑虎难下,不得不伐。因此朝中一些不愿动兵的人又觉得赵使之策可行,若楚齐能够重修旧好,那再好不过。不过熊荆倒是看清了楚齐外交的实质,如果不能诛除亲秦的后胜一党,楚齐永难交好。齐国是一定要伐的,秦国这一轮三年攻伐只能靠赵国自己硬撑,楚国救不了。
五日之后,熊荆怀着这样的心事班师回朝。已成空城的沙羡只留下二十名郢都誉士以及他们的部下,成为沙羡封主的他们将负责招募人口,填充沙羡。人口是宝贵的,他们除了去江对岸拉人外,再就是去韩国‘买人’——韩国多山地,不如魏国富足,可赋税兵役却不比魏国少,故有奸民从韩国私卖丁口。
大王拔沙羡而返,郢都万人空巷,至南郊相迎。面对郢都民众的热情,郢师士卒不由脸红耳赤。他们不过是在夏邑吃了一个月军粮,参加战斗的那两个师也只有少部分人参加了战斗,而战斗仅仅进行了一个下午,伤亡人数不及三百。正因为此,此战未封誉士。
民众对此一无所知的,他们只知道郢师出师一个月就攻下了秦国一个县,这样的战绩似乎比三年前的稷邑之战还要大,那稷邑听说只是一座凋敝的边城。
民众的热情无法抑制,全师在熊荆的王命下最终唱起了恺歌,好像真的大胜了秦人。入城以后各师解散,士卒各自回家,以致这一晚全城的灯火都熄得特别早。然而大司马府的灯火好像永远也不会熄灭。回宫简单的梳洗了一番,熊荆就来到大司马府。
“……上月黄海浪高七尺,大风时浪高两丈乃至三丈,尤以养马岛、成山角海浪最甚;本月风浪更急,平时浪高八尺,大风时或有四丈之浪,翻天倒海,甚是险恶。”大司马府府内,已经是朱雀号舰长的红牟细说黄海冬季风浪情况。从番禺北上后,他就指挥朱雀号顶风驶至黄海勘察海况,现在是回报的时候。
对齐国不能大战、也不能久战。最好的方式就是斩首式的进攻,即从琅琊港出海,绕过成山角,进入莱州湾后从缁水溯水而上两百余里至临淄。缁水源于泰山,东流经临淄而入海,更确切的说,缁水实际就是临淄西面的护城河。
可惜,冬天是黄海风浪最急的季节,正常情况下浪高便有一点五米,寒潮过境时浪高有时甚至高达八米,与台风北上毫无二致,要想在这个时候绕过风浪最急的成山角,几乎不可能做到。而为了达成突袭的效果,战舟除了要绕着山东半岛行进,还要躲避齐人巡逻的舟师。
两百多年前吴国和齐国曾在琅琊台附近海面进行了一场海战。楚国善用舟师作战,齐国不可能不对此加以提防。而要避开齐人舟师,整个舟队估计要划行两千多里才能悄然抵达莱州湾。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战舟有两种航程,一是紧急情况下日夜不停的划行,但这仅仅是一天,第二天航速便会大减;二是均速划行,五人三浆的卒翼战舟可做到四百里一日,晚上欋手要良好的休息,并且持续时间不能超过五天,超过五天要彻底休整。
即便卒翼战舟能用五天时间划到莱州湾缁水入海口,能溯水而上两百多里抵达临淄,他们也没有力气战斗了。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抵达临淄的郢师必会被齐人大败。
“大浪可有时日间隔?”熊荆问道,“气压如何变化?”
“有。”朱雀号在黄海待了快两个月,巫觋横对黄海天气已逐渐熟悉。“每月或有六七日大风,风级多为七、八级,亦有十二级者。靠近时气压先降,天有卷云,而后低云密布,或而有雨。雨停雨小时天气遂定,风向不变。然这不过一、两日,两日后风向再变,狂风大浪,气压大升,气温大降,大雨滂沱,雨停风浪方歇。”
巫觋横不愧是第一期里学得最好的,他总结的这些连一同经历过的红牟都不能尽述,更不能像他一样将风暴说的这么富有层次感。
“年后风浪将歇否?”熊荆点头表示赞许,而后问了一个谁也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臣不知。”去年三月登陆养马岛,可正式记录海况信息要到四月。正月、一月、二月黄海海况如何,诸人一无所知。
“大王,以去岁观之,三月黄海当浪歇。”红牟想起了去年三月黄海海况,建议三月出师。
“三月太晚,最迟二月。”熊荆说了一个理由。“三月浪歇齐人也知。不佞以为或可如此。”
拿着重新测绘修正的过黄海海图,熊荆指着琅琊道:“舟师从郢都顺淮水东下,至东海后北上琅琊,至琅琊后往东……”
琅琊的东面就是朝鲜半岛,熊荆的手指落在半岛的某处:“在此休息数日。而后沿岛北上,至庙岛纬度后径直往西,进入海湾,如此航程几里?”
地图仍然是不精确的,熊荆无法判断从琅琊台到朝鲜半岛有多少里程,但从整个地图上看,把两千多里的航程分成两段,哪怕加了几百里,也要短于此前的两千多里。特别是中途的休息可以让士卒不至于那么疲惫。且横渡黄海去朝鲜也是一条古航路,差别在于古人是从登州出发横渡,现在熊荆是从琅琊台出发横渡。
“或一千三百里。”地图没有比例尺,红牟只能猜一个距离。
“可。”熊荆听闻只有一千三百里,当即表示可以横渡。“朱雀号即刻寻觅合适落锚之地,并预备煤炭柴草,并度量琅琊台至朝鲜,朝鲜至庙山群岛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