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城城头年轻的项梁含泪击鼓,几百里外的城阳,驻守于此的潘无命亦立在城头,他不是击鼓,而是不可置信的看着秦人撤军。身边的士卒欢呼雀跃,半年来秦军攻城十数次,但都被他们击退。温暖和煦的春天、万物复苏的春天、百花怒放的春天,秦军终于退走。
“令!”潘无命丝毫不敢马虎侥幸,他喝了一声,身边军率全部躬身听令。“侦骑紧随秦军,视其退至何处,每十里回报一次。”
“唯!”骑将潘晡高声应了一句,之后便匆匆下城,带着部下出城探敌。马儿半年未曾奔驰,一出城便律律律嘶喊,欢快异常。
“将军,此事当速报郢都大司马府。”身边的裨将建议道。秦军撤退,这是大事,不管真假都应该立即报告大司马府,以使郢都朝廷明白前线动向。
“报。”潘无命点头道。“此事速报于郢都,就言秦军忽退,尚不明真假。马谷亦遣人报之。”
潘无命领蔡师驻守城阳,项师驻守马谷,成通于息县作为后援。秦军撤退,不仅应该通知息县、郢都,还应该通知马谷。说起马谷潘无命那颗硕大的脑袋就无奈的摇头,此前秦军已将马谷两端全堵上了,好在谷内粮秣不缺,不然项师士卒饿也要饿死。荒无人烟、道路狭小之谷道,真不知大司马府要来何用。
秦军攻城,周围飞讯杆全毁,好在隐于密林之中的讯兵能读到城阳城头发出的飞讯,快马骑行几十里后,讯息急急传至息县。讯文是明码,息县全城欢腾之际,讯息正一站一站传往郢都。而在城阳城以西一百余里的稷邑,止行日久的楚国返国车队则陷入一片惊恐:
今日天还未全亮,稷邑之令就亲来相告,说大王已下令撤军。之后又请屈遂节哀,说是陈城王城已破,魏国相比子季使人斩杀荆王。
屈遂听闻王城已破就觉得脑门被劈了一记,再听闻大王薨落,整个人克制不住的颤抖。然而依礼,他还是客气的将邑令送走,之后方忍声嚎哭。天降大王以救楚国,大王却与数万将卒殉国于边城,此天不佑楚矣。
屈遂哭声虽轻,车队里的臣仆兵卒依旧听见,待天色大亮时,他们也嚎哭起来,而后对着东方伏拜不止。芈玹这几日一直睡得轻,翠袖、修竹等人闻声起身时,她坐床嘤嘤哭泣已有小半个时辰,旁人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她扑入翠袖怀里嚎啕大哭。
“我弗信!我弗信!我弗信!啊啊啊……”芈玹放声大哭,声音大得整个车队都能听到,她一边哭一边使劲拽着翠袖,翠袖等女也跟着落泪。
众女曾伴芈玹入楚,女公子和楚王之间的感情,修竹这些少女还是半懂不懂,但翠袖这样的过来人又怎会不知?楚王年幼,然而举手投足、言语注目皆与大人无异,对女公子爱恋更是极深。可惜的是天不假年,他居然薨落于战阵之中。
芈玹大哭,臣仆兵卒嚎哭,芈蒨和陪嫁的媵妾亦是人人落泪,尤其是几个年轻的媵,她们哭得最为凄惨。然而芈蒨哭着哭着便抹了泪,在众人的诧异间起身下车,她行至屈遂车驾时,脸有泪迹的屈遂赶紧下车相迎。
“屈大夫,”芈蒨忽然对屈遂大拜,“芈蒨不忠,请屈大王准芈蒨返回咸阳。”
芈蒨一拜屈遂立即避让,待听她说完,眼泪又下来了,只道:“蔳公主何曾不忠,此大忠也。然秦宫险恶,秦王喜怒无常,便入秦宫为王后,亦未能存母国社稷。”
“芈蒨尽心力而为之。”芈蒨脸上再无悲伤,只有一种说不清的淡然。王弟已薨,楚国或将大乱,即便秦王放她归国,她也不能归国,更何况……
“然。”看着决心已定的芈蒨,屈遂当即对她重重伏拜,等他拜完起身时,芈蒨已去。
回到车驾的芈蒨好似换了一个人,于众女的哀哭中,她出声道:“勿要再哭,秦王既已经退兵,我等便当践诺返回咸阳。”
“返回咸阳?!”哭声顿时就停了,而后众女嚎声更大,一个年轻的媵妾大声道:“秦王害死了大王,公主怎能再嫁于他?”
“楚秦两国有诺在先,而今秦王既已退兵,我自然要重返秦宫,与秦王告庙。”芈蒨重复之前的理由,脸上无半分表情。
“弗去!我芈曦宁死也弗嫁秦人。”芈曦还在流泪,她瞪看着芈蒨,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芈她。
‘啪!’巴掌抽在了芈曦脸上,抽耳光的芈蒨若无其事,挨耳光的芈曦毫无痛觉,两人就此直直对视,而后芈曦忽然就笑了,她笑道:“下贱!”
‘啪!’芈蒨又抽了她一记耳光,可她还是笑,“下贱便是下贱。我芈曦誓不与贱人同车。”
芈曦说罢就下了马车,芈蒨脸上晕红一片,她看向车内媵妾:“不欲回咸阳者,可在此下车。”
没人下车,她们都是公主陪嫁的媵妾,芈蒨嫁于谁她们便要嫁于谁,一切任凭芈蒨做主。
“既然欲与我返回咸阳,那便不许再哭,我等已是秦王之妻妾,与母国再无半点干系。”芈蒨如此告诫。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喊:“来……来人!女公子、女公子伏剑了。”
“臣等拜见大王!”稷邑城外常旗飘扬,无数臣仆、士卒伏拜于地,秦王赵政来了。并不看眼前伏拜的臣民,赵政的目光只看向不远处的楚国车队,他正是为此而来。
“臣屈遂拜见大王。”带着蹒跚,屈遂终于来到常旗之下,和秦人不同,他不过是揖礼。
“屈大王可知,寡人已命秦军退兵。”阳光播散在赵政年轻的脸上,他在微笑。
“臣知矣。”屈遂低声的回应,不带半点哀喜。
“既如此,蔳公主当与寡人回咸阳告庙。”赵政脸上笑容更盛。
“然。”屈遂又低应了一句,没有看赵政半眼。
“寡人还将于此与荆国新王歃血为盟,秦楚两国自此弥兵罢战,永世修好。而后,稷邑亦将赠予荆国,作为蔳公主之聘礼。”赵政言辞里带着高高在上的恩赐,让他失望的是,揖向自己的屈遂并未大喜而拜、或是对己深揖,他依旧佝偻在那,一动不动。
赵政终有些不悦:“屈大夫不愿秦楚两国弥兵罢战?”
“非也。”佝偻的屈遂终于动了一动。“然寡君新丧,臣哀矣。”
“荆王若非与我大秦、与寡人作对,何至于此。”赵政言辞里带着不屑,秦国是天下的霸主,任何人敢于秦国作对,那都是死路一条。“然荆王战薨于陈城,寡人半道闻之,敬其英武。故寡人命左丞相昌文君入郢吊唁,将于屈大夫同行。”
赵政月初决定退兵,昌文君本将作为秦使入郢商与两国会盟之事,而今荆王薨落,那昌文君除了商议秦楚会盟,自然要吊唁先王,静待新王即位。听闻赵政之言,屈遂不由看了昌文君一眼,之后才低头揖道:“臣谢大王之恩德。唯愿楚秦两国自此弥兵,永不攻伐。”
“哈哈哈哈……,大善。”赵政大声笑起,他又告诫道:“切记!新王亦当娶秦国公主为后,万不能娶齐女。寡人听闻令尹昭黍允割六百里地予齐,求齐王出兵十万以救陈城,然齐人不救。故寡人愿出兵二十万,助荆国新王一道伐齐,为荆王报仇。至于魏国……,因为魏国相邦子季阻挠,陈城二十万秦军过几日方能退兵,此后荆魏之争,与我大秦无关。”
“伐齐?”屈遂心中泛苦,他揖告道:“寡君新丧,怎可再动兵戈。”
“那便明年再伐齐国不迟。”赵政也不勉强,伐齐之事自要然写入盟书,若楚国不伐齐,秦国就要伐楚。“屈大夫即日返国吧。寡人尚有家事……”
屈遂闻言告退,转身的时候他看到了芈蒨,也看到了芈玹,所不同的是芈蒨脸上毫无悲戚,芈玹则发髻散乱、泪流不止。他不由叹息了一句,趋步而去。
“臣妾拜见大王。”芈蒨微笑着向赵政素拜,她肤色本就皓白,此时微笑,容颜更为夺目。
“芈玹拜见大王。”芈玹不是自己想来的,她被两个宫女押来。
“爱妃一路苦矣,寡人已命人责罚沿途官吏。”赵政未看芈玹,只笑看着芈蒨。
“臣妾拜请谢大王,然沿途官吏皆忠于大王,并未苛待臣妾,请大王勿要责罚。”芈蒨眼波流转,赵政一时看得呆了。
其他人也是就罢了,芈蒨也与众人一道食山芋饮菽羹,他闻后自然大怒,此时见芈蒨无恙,怒火方才稍歇。“既然王后求情,那寡人便免他们一死。”说完这他又瞪向芈玹,“芈玹已为寡人媵妾,却欺瞒寡人,私出咸阳,你该当何罪?”
“芈玹只求一死。”芈玹伏拜,她哀莫大于心死,一心求死。
“大王,”芈蒨忙道。“若无玹妹妹入王宫相说,臣妾断无嫁入秦宫之理。念玹妹妹促成秦楚联姻,臣妾请大王绕其一死。”
“请大王赐死。”芈蒨求情,芈玹则死意已绝。
“既然王后求情……”想到祖太后,赵政无奈太息。“寡人便饶你一死。你去华阳宫伺候祖太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