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西门外三百步,城下庶民的最外侧,一个单薄的军阵正在逐渐成形。乡民并非不历战事,他们只是吓破了胆,一旦手握木杵横排成阵,浑身颤抖连连求饶的他们也就站住了。而军阵一旦成型,逃难人群里的其他誉士便不断踢人出来,甚至一些妇人也在高喊‘男儿出战’,正是她们不断把男人从队列推出来。
只是,没人在意城下庶民的死活。在县卒看来,这些人当中肯定混入了秦魏谍者,而在县公陈兼、县司马陈不可的思量中,城中已有五万人,粮秣不够。若再放这一两万乡民入城,粟米两个月就要吃光。水路是还未断,可万一断了呢?战争中的事谁也不敢打包票,去年息县县公成介还说城阳水路不绝呢,结果如何?
“是戎人。”北东门城楼,环卫之将养虺从陆离镜中看到了秦国骑兵。虽然身着秦军甲胄,然而他们人人被发,甲胄下左衽小袖,更穿着列国都没有的长靴,这是戎人无疑。
“恐是义渠人。”旁边的军率也有陆离镜,骑兵还在两里之外。城头连绵不绝的鼓声中,操作荆弩的军官正在喊着口令,城下投石机的砲手大声回报‘装弹毕’——若秦人骑兵不止于三百步外,必要他们尝尝砲兵的厉害。
“驾——!”城池尽在眼前,那单薄的军政更不及五十步,就在这时,轺车两匹服马一颠,居然跪地不起了。郑荣怒的急抽,但不管怎么抽,马就是不动。他只好返身扶父亲下车,带着妹妹郑莳往前急奔。
“呦嗬呦……”义渠人在马背上呼喊越来越响亮,他们很近很近。郑荣只觉得脑后全是马蹄声,拽着老父使劲狂奔。郑昌年老,那经得起如此剧烈的狂奔,十几步后他便摔倒在地。
“父亲!”郑荣不得不停步,跑回去将老父背起,郑莳也是停步,跑回去帮忙。
“速走。你等速走。”身上满是尘土的郑昌叮嘱着儿子,可还是被他背了起来。
蹄声越来越响,大地开始震颤,‘啊’的一记,奔跑中的郑莳突然扑地,后心插着一支羽箭。奔在前面的郑荣心中一颤,眼泪猛然流下来,可他不敢停步,拼着一口气直奔到军阵之后。他没看的是,一名年轻的甲士迎着秦人骑兵,冲向了倒地的郑莳。
“立住!立住了——!”疾奔而来的秦骑兵就像横扫一切的沙暴,马还未至威势就让人不敢直面。芋棒子连着其他几名誉士站到了军阵前排——他们本就习惯站在军阵前排,彼此间隔的很远。没有拔刀,每个人都举着长杵,嘴里默念着些什么,唯有站在牛车轺车缺口处的芋帮子大声相告,嘱咐身边、身后的兵卒要立住。
“呦嗬——!”骑兵的吆喝此起彼伏,他们没有直冲前有疏陋车阵掩护的军阵,而是三十步外放箭。看到箭雨来袭,芋帮子举起木箱盖的同时又提醒同袍:“箭!”
前排步卒有些人举着乡民扔到簸箕,有些则拿着笼箱盖,即便他们举‘盾’,仍有人中箭倒地,芋帮子是其中之一,一支箭射在他的额头。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倒下,直到听不到那个让人心安的声音。
‘隆隆隆……’秦军骑兵在疏漏的车阵外掠过,军阵瞬间就被尘土吞没。而没有军阵保护的北中门,骑兵直接冲入人群疯狂砍杀。恐惧的乡民极力前涌,护城池边的人一波接一波的被推下水,尖锐的竹木将这些落水者刺穿,直到尸体扎满竹杆木杆。这其实也是骑兵的意图,要把这些人赶下水,好填满护城池。
“已备。放——!”城内投石机再度调整方向,将落点对准北中城门方向,随着发射的命令,‘咯噔’一声,吊杆‘呼’的一声带着皮兜弹了上去。
“放!”城头上的荆弩也在射击。箭矢难以目视,直到射中城下的骑兵,余势未完的箭矢更将他们连人带马死死钉在地上。而当四百楚斤的石弹落下,只要被砸中的骑兵连人带马都成了肉酱,更可怕的是石弹会跳跃、石屑会飞溅,触之者非死即伤。
可惜箭矢、石弹再厉害,也没办法对付已经冲入人群中的骑兵。有些骑兵甚至跳下马,挥剑开始赶人下水。不明前方也是死路的乡民呼号中拼命前涌,前涌中又不断踩踏,只等跌入护城池中,被竹木刺死。池水很快就红了,城上的县卒不忍直视。
“芋帮子呢?芋帮子呢?”骑兵掠过,刚才前去救人的少年誉士奇迹般的背着郑莳跑了回来。
“回阵!回阵!”芋帮子一死,陈且已然成为了军阵的最高军官,这个昔日的佣夫好像换了一个人,无惧生死的站在军阵前列指挥。他看到,掠过己阵的敌骑又要冲来了。
“立住!立住了!”他学着芋帮子的口吻,安抚着这个宽约一百五十列,厚不及十排的军阵。
‘隆隆隆……’尘土让人睁不开眼,真的睁眼,沙子就会飞到眼睛里让眼睛湿漉漉一片。泪眼朦胧中,陈且看着敌骑越来越近,他们举弓、放箭,而后挥剑从车阵的缺口直冲过来。站在前排、举着长杵的他首当其冲。
‘砰——!’思维模糊间他感觉自己身子一轻,好似飞在了半空,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可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杀!杀——!”未死的少年誉士在狂喊,折断的长杵扔弃后他冲向止住去势的骑兵。喊叫中劈出的钜刃没有砍断骑士的铁剑,可下劈之势伤到了战马。战马嘶鸣起来,踢撞到了自己人。骑兵奔驰起来是可怕的,但它一旦陷在军阵里就毫无可怕之处,随着誉士的狂喊,步卒不再顾及阵列,围着冲入阵中的骑兵用木杵乱捅猛砸。
这是一场乱战,但因为阵前的牛车轺车,后续的骑兵只能掠过,准备下一轮冲锋。幸运的是城头的荆弩终于射了过来。北中门半数乡民被敌骑赶到护城池里刺死淹死,他们绝不敢让这种惨剧在北西门重演。荆弩开始急速射,一支又一支的长矢飞向准备下一轮冲击的骑兵。
“立住、立住了……”混战中有人踩到被骑兵撞晕的陈且,他喃喃了两句,一醒便迅速爬了起来。起来的他看到敌骑又在百步外回旋集结,指着前方大叫:“列阵!列阵——!”
“列阵!列阵!”几名杀红了眼的誉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了又要冲来的骑兵,赶忙再次列阵。很多人长杵断了,手上的‘盾’也不见踪影,这一次阻止骑兵只能靠他们的身体。
“呦嗬呦——”骑兵们高呼,他们不想让给敌人太多的时间喘息,北西门外的军阵还在一片混乱时,他们便策马前冲。荆弩箭矢不断飞来,将他们的同伴射死,投石机投掷的石弹‘砰砰’砸落、而后弹起,带走一个又一个骑手,可他们仍然冲锋。他们清楚,只要冲过那单薄的敌阵,就能把护城池边黑压压的人群赶下水。
“驾!”最后三十步马速达到最快。前方是军阵虽然列成,但每个步卒脸上全是惊骇的神情,除了那名指挥列阵的军率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箭矢之后,疾驰的骑兵跃过错落的车阵,‘轰——!’半吨重的战马撞飞最前列的步卒,在他们的惨叫声中,战马踩踏着其他人的躯体继续前冲,正当骑士以为自己冲破了这个单薄的军阵时,军阵后方满地的笼箱、簸箕让战马猛然人立,这只是少数,更多骑兵冲了进去,而后嘶鸣声一片,人马倒地。仿若铁痢疾的笼箱簸箕不是使战马折腿,就是让马蹄开裂。
停顿就是死亡,骑兵驻足之时,大腿上鲜血淋漓的陈且带着未死的步卒从后方猛冲上来。冲进来的骑兵不过两三百人,但未死的步卒有近千人。他们已然疯狂,毫不畏死的冲到马前,或打或拽,有人人甚至要把骑兵拉下马。
“呜——、呜——、呜——”异与鼓声和金声,这是义渠人收兵的号角。听闻角声,北中门赶人下水的骑兵、北西门步卒包围的骑兵全都调转马头,往回骑行。他们中有些被杀死、射死了,有些则一骑绝尘,奔向吹响号角之处。
追之不及的步卒心有不甘,这时有人呼喊起来,“王卒!王卒出城了!”
不是王卒,是环卫。三千多名环卫和宫甲从北东门出城了,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军。四米多长的钜铁长矛举着手上,左臂全挂着一面小盾,但这并不是引人注意的地方,真正让人看不懂的是他们所列的军阵
——军阵全然是断裂的。15x15的钜铁夷矛阵根本就不靠在一起,而是空出了大约十步的间隙。保持阵线的完整是横队时代的金科玉律,谁也不敢让军阵断裂,因为这会导致敌军从侧后勾击自己。侧背一旦受敌,结果就是军阵崩裂或者溃散。
“这是何阵法?”左将军王剪跟随骑军奔袭陈城。战争是残酷的,护城池如果不是用楚人的尸体填平,就要靠秦军士卒的尸体填平,所以他建议驱逐楚人入池。这个任务只完成一半——北中门赶下去无数楚人,可北西门因为有一个单薄的军阵,义渠骑兵冲了两次都没有冲开。这时候楚军出城了,摆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军阵。
“是荆王的矛阵。”骑将辛胜也在,去年他就听说荆王有夷矛阵。
“可否一冲?”王剪不是骑将,无权命令骑军冲击敌阵。
“精骑不多,荆人箭矢石弹强横,义渠鸩恐不愿。”辛胜摇头道,楚军只在距离城墙三百步以内的地方行走,并非应战,而是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