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魏联军犯境的消息好似给炎热的陈郢浇了一瓢冰水,瞬间就把温度降到了冰点。前几日还热热闹闹的大市只剩下一地草芥,以及四处乱窜的家狗;家家闭户,门内不时响起大人的咒骂和孩童的啼哭;更混乱的是城门,蜂拥而来的乡民挑着家什,扶老携幼要入城躲避,未得军令担心秦谍混入城池的县卒将他们死死拦在护城河外
——这其实是一个悲剧。秦魏撤军,驻守陈县的军队虽然没有移防解散,可本该疏散的乡民因为惦记自己的庄稼和田宅,在项县观望了一阵又跑了回来。
不比人多地少的韩魏,楚国即便是陈县,每家也有一两百亩地,正常是轮耕,可陈县人精明,遥闻魏国人、赵国人、齐国人都种冬小麦,因而也在不耕种的田种麦。夏天是收麦的季节,也是陈县收夏例税时候,庶民回乡县吏正好收税。
一个要跑回来收麦,一个等着收麦后收税,以养活近亲繁殖、日益膨胀的县府官吏,大司马府军令和熊荆王命便置若罔闻了。而今,秦魏联军又来,陈郢南面暂还乡民茫然不绝,北面的乡民听闻打仗,赶忙带着父母妻儿亡命奔来,谁知,县卒居然不让自己入城。
“此次敌军四十万攻我,郦先生以为如何是好?”陈郢县府,陈兼的酒糟鼻有些发白,他一直在擦汗。四十万大军差一点就把他击倒,好在陈郢还有飞讯,还有环卫和宫甲、还有作战司的郦且和知彼司的勿畀我。
“大王曾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城守牢便是。”郦且一脸凝重,秦人明明退兵了,怎么又来伐呢?难得……是华阳太后薨了?
“秦人有备而来。”勿畀我叹道,他很是自责。“大军忽入我境,可大梁的军营依然戒备森严,以时日计,大军应是五日前离营。大军入楚我未得消息,此乃本司之失职。”
“唉!”一个说守城一个在自责,陈兼没有听到半点自己想听到的东西。他一想楚军全部集结于陈郢,二想大王再度入城坐镇,但这两个眼下都不可能。大司马府的军令就是坚守,压根就没提援兵;大王与齐国会盟完,郢都外朝开启在即,恐怕已在赴郢的路上。
“报——!”突兀的报声让县府里的每个人无比紧张,来人跪在阶下大声禀告:“禀县公,大事不好,誉士叛乱!”
“叛…叛乱?!”陈兼从坐席上弹了起来,满脸惊骇,以为听错。“你说的是誉士叛乱?”
“誉士要开城门,县卒不许,他们便要抢城门。”军吏也不清楚详情,只知道誉士要夺城门。
“县公,誉士妄负王恩,本将这就带兵将其斩杀。”叙话之时,县司马陈不可也在旁列,听闻誉士要夺城门,他当即暴起就要平叛。
“且慢!”郦且出声拦住,他看向报讯的甲士,问道:“誉士为何夺门?要逃出城么?”
“这,”甲士是受左司马陈丐之命过来报讯的,陈丐嘱咐他禀告县公就说誉士叛乱。
“夺门是你亲眼所见?”郦且见他犹豫,再度喝问。“你若言之不实,当知军法无情。”
一提军法甲士就跪下了,他大叫道:“小人受左司马之命前来报讯,不知其他。”
“城外扶老携幼之民甚多,誉士夺门,定为此事。”郦且心中了然,他揖向县公道:“请县公放庶民入城,但有奸佞,入城再查也不迟。”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陈不可头摇得像波浪鼓,“城外庶民数外,城内粮秣本就不够,怎么可放彼等入城?去岁我守城阳,粮秣耗尽几欲割肉而食,今四十万大军攻我,大司马府只言死守,若是无粮如何死守?县公,万不可放他们入城!”
“请问陈司马,城内现有丁口几何?”郦且再问。
一问丁口陈不可就闭口,郦且又看向陈兼,陈兼咳嗽了两声,苦笑道:“恐不下五万。”
“五万?怎会如此之多?”郦且大惊,军命要求城内只留三万人。“前月陈郢不是已经疏散了人丁?”
“唉……”陈兼无奈的看了郦且一眼,捶胸道:“老夫缪矣。老夫缪矣啊!”
“开城门!开城门……”陈郢九门,东北边是王城北门,一门三道,靠西的是庶民进出之门,一门两道。乡民们聚集在西侧两门,身在护城池外的他们呼天号地喊着开门;里面则是蓝钟几十个誉士,他们面对着守门县卒的戈矛,也大喊着开城门。
“司马有命,城门不可开。”立在戎车上军率陈敢大喊道。“你等退后,不然戟矛无眼。”
“秦军未至军率便如此慌张,莫非去年在城阳吓破了胆?”蓝钟大喝,他复又对县卒喊道:“你等父老妻女皆在城外,秦人若至,人人俱死,若不能护妻儿老弱,何为人哉?”
县卒不少是征召于城外,闻言举着的戟矛当即就垂下了,气得陈敢拔剑连挥,喝道:“谁敢退后!谁敢退后,杀无赦!”
“拿下叛贼!”誉士面对着城门,不想身后街巷闪出一队士卒,大喊着冲将过来。戎车上指挥的正是左司马陈丐:“你等速速弃兵就擒,本将只诛叛首。”
五十多名誉士被团团围上了,双方戟矛相对,眼睛瞪着眼睛。蓝钟刀指陈丐:“陈丐,你我有隙何必迁怒于他人。”说话间他挤开身旁的誉士走到了前列:“若为丈夫,你我当决一雌雄,何假士卒之手?”
如此直接的挑战让陈丐脸色一变,他不敢应承,只道:“众卒听令,蓝钟叛乱,杀之赏百金!”
“谁敢!”蓝钟暴喝,他不再看陈丐,而是怒视眼前的县卒。
“休要忘了,我等杀人不死。”誉士中最善辩的陈继高声道,“楚国誉士万五千人,我等若死,万五千人必为我等报仇!”
“杀!速速杀之!”陈丐大怒,再道喝令士卒上前。可士卒真被陈继给镇住了,誉士不是单个、几十个人,誉士已然是一个阶层,无理由杀了任何一个,都会引来无穷的报复。陈县聪明人多,谁也不敢惹他们,不是恭敬相向,就是远远避走。
“你等……”陈丐仍要驱士卒上前,不想城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他呆住了。
“秦——军!”城头望楼上的哨兵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鼓人随之大力击鼓。
这不是雷声,这是秦军骑兵的蹄音。城外,数万骑兵卷尘而来,飞起的尘土遮蔽了半边天空。远处的黄绿田野被他们逐寸逐寸的吞没,未及陈郢的庶民在官道上田野里使劲狂奔,但他们无论如何也跑不过骑兵,最后只能消失在这铺天盖地的尘土里,唯有几辆轺车在死命的抽马狂奔,但秦人骑兵仍是一点点追近。
郑荣就在最前面的那辆轺车,车上是他的父亲和妹妹。炎炎夏日本不该出城,可老父前日梦见郑国的先君,说很久都没有飨宴,是以今日郑父便带人出城到墓地祭祀。谁料回程途中秦军骑兵来袭,靠着家仆的死命掩护他们才逃到这里。
“驾——!”郑荣每每回头都发现秦骑近了一些,他嘶喊着抽马,可马已经力竭了,它们越跑越慢。
“主君!”身后轺车忽然大喊,喊声中带着泣音。那是郑氏的家宰,车上无法行礼,家宰喊了一句便毫不犹豫的打马转向,带着另两辆轺车反冲向秦军。
“呦嗬呦——!”冲在最边的骑兵发出怪异的吆喝,奔驰的马背好似家中的软榻,他们一边骑行一边手舞足蹈,眼见三两轺车冲来,还未近前便有人张弓射箭,‘啊’的一声,轺车上郑氏家宰中箭向后翻出车外,跌在满是尘土的官道上。
“呦嗬呦……”骑兵吆喝声不绝,戎车上郑氏家仆虽然举杵相搏,可木杵太短,铁剑划过,这些人鲜血淋漓,倒在了轺车上。
“开门!开门啊!!”如此的威势就是城上的士卒也人人胆寒,护城池畔的乡民惊惧的已在哭嚎,更有孩童女人的啼叫。惊惧推搡中,无数人掉入了护城池。几个月的城防不是白建的,护城池里尽是锋利的竹木,跌如水中的人顿被竹木刺穿,
“若何?”人群后方的陈且脸色已然发白,腮帮子咬了又咬。秦军骑兵突然袭城,自然也有誉士不及入城,此时他身边就有一老两少三名誉士。
“还能若何?强敌当前兮,无畏不惧。我等自然是痛杀秦寇!”少年誉士嘴边只有一圈粗粗的绒毛,他毫无惊惧,脸上反到全是兴奋。
“不可。”外号叫做芋棒子的誉士肤如古铜,三角眼里除了恐惧、狡黠,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宝刀太短,我等数人怎能与秦人骑兵相搏……”
“你、”另一个少年刀指着菜棒子,“你敢畏战?!”
“你去推车,横在前边。”芋棒子一手就把他的佩刀打掉,他是老卒,虽不知如何应付骑兵,但知道如果应付戎车。“你去将男丁拉出来,无兵刃就拿木杵。快!快!”
骑兵越来越近,少年誉士的喊声没人听得见,也没有人听得进。大家都想进城,哪怕城门没开,吊桥也没有放下来,出列就是找死。人推人人挤人,哭喊嘶叫中,最强壮男子全挤到了护城池畔,力弱者、妇孺则遗弃在身后。
“出来!”陈且冲到人群中拉住一个高壮的男子,要他出列。
“你!”此人本想怒斥,但看到陈且另一只手举着钜刃,他脸上一变,身子使劲后退。
“出来!”陈且再喝,他身边的少年誉士则高声相告:“所有男子出列,不从者斩!”
“贵人、贵人……”秦军已至,出列就是死,被陈且拉住的男子涕泪满脸的求饶:“小人家有老父、家有老父啊……”
“不出列者死!”陈且瞪着他,见他还不出列佩刀当即斩了过去。
“杀人了!”热血从断颈处喷出,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护城池沿上又掉下去一堆人。
“男子不出列者死。”陈且用佩刀将人头挑起,血腥满面的他好似黄泉来的恶鬼。
“男子出列!出列!出列!!”人头和血腥让人惧怕,这次终于能拉动人了,人拉出几个后,更多的男子居然被人推了出来。
“拿木杵!速拿木杵!”人群死命往护城池边挤,外侧的地上不是衣物笼箱就是横七竖八的木杵。“列阵!速速列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