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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楚与周

    少时的仇恨刻骨铭心,一想到报仇,赵政瞬间又成了严肃冷峻的秦王。不管如何他都要攻破大梁,俘虏赵人,以报昔年之仇。大梁与楚国相连,是东楚的门户,秦军攻大梁,必要亡楚国,既然如此,他只能顺着列代先祖铺就的道路,一统天下。

    九嵕山上,北风一夜之间大盛,风呼啸卷起漫天的枯叶与沙尘,肆虐整个关中。呼啸的北风又越过秦岭,卷向商於、卷向方城,卷向樊襄以南的旧郢。

    “寒矣”茅门外等候视朝的群臣下车后哆嗦着身子,搓着双手如此问候。这是个不下雪的冬天,一夜变冷让人难以适应,而当看到茅门前一大一小两群泾渭分明的朝臣,诸人的心又变得热切起来,一时间忘了寒冷的天气。

    欲从周者,可从周;不欲从周者,从寡人。上个月大王如是说。如此硬生生的将楚与周撕裂,要所有人做出选择。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欲从周的那些朝臣,偏偏是离不开大王的人,他们离开俸禄一断,全家很可能饿死;欲从楚的那些朝臣,实际却是可以离开大王自立的人。如今大王从楚,他们自然紧跟大王从楚。

    一件看似大逆不道的事情,却因为诸人处身的位置想反抗的人没有力量,不敢反抗;有力量的人不愿反抗,欣然而从,只打雷不下雨的结束了。

    当然,反对之声不是没有。大楚新闻第二日便批判这种行为是背宗忘祖,楚国因周人分封子爵而勃兴,因此从受封那一刻起,楚人便有义务世代效忠周室。诸敖之一的东野固第二日即来讯表示不满,认为此时分割周、楚非常不智,是自乱阵脚。

    以大楚新闻和东野固的讯文为引,半个月来楚秦之间的战事似乎变得毫不重要,整个楚国都在讨论从周还是从楚,都在问楚国是否有义务世代效忠周室这种讨论从报纸蔓延到县邑乡里,又从县邑乡里反传到郢都正朝。朝臣们几乎每次视朝都要争辩这些问题,今天,趁着前线无事,东野固也从穆陵关急急赶来了。

    “不知东野敖至郢也。”淖狡到茅门的时间不早不晚,看到气鼓鼓的东野固,他故意上前揖礼。

    “朝堂昏乱,弊人无法安于穆陵。”东野固回礼道,说起自己急急入郢的原因。

    “幸甚。”淖狡毫不介意东野固出现在这里,“秦人集大军于荣阳,欲破大梁而弃齐也。”

    “荣阳”东野固不是不关心战事,而是朝廷有关从周从楚的分裂比战事更加重要。

    “然。”淖狡道。“秦人以王翦为大将军,聚兵六十万欲伐魏。伐魏即伐大梁,伐大梁即伐东地,乃欲亡我而后快”

    东野固久在穆陵关,那是东线,并不知道北线的具体情况。此时听闻淖狡说起北线情况,尤其听到秦人以王翦为大将军,聚兵六十万准备伐魏,顿时吓了一跳。六十万大军,这大概是秦国的全部甲士吧。

    他身边的颜滑子、孟惠几个闻言先是惊骇,随后心中又产生几丝窃喜。秦国大举伐楚,齐鲁压力顿时大减,鲁师此时显得格外重要,从周从楚,废周礼行楚礼估计要停歇了。

    淖狡话未完,茅门阍者便大喊时至大开茅门。诸敖入门后,从周与从楚的臣子们各为一队,跟着入门上朝。班列未久熊荆便来了,他没穿战时的韦弁服,而是身着一套白色的爵弁服。对朝臣三揖礼、朝臣回礼后,视朝正式开始。

    “东野固见过大王。”东野固忽然出现在廷上让人惊讶,他出列揖告熊荆也微微吃惊。可想到眼下从周从楚之争,又顿时了然,他这是当面抗议来了。

    果然,东野固揖告后便道“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天下皆知楚国为周室所封,周之子爵,而今楚国却背周而立,曰从周、曰从楚,欲弃周礼行楚礼,安能如此

    大王所戴之冠、所穿之衣、所着之屦,皆周服也;臣等所坐之堂,所立之廷、所卧之寝,皆周室也;诸人所行之礼、所言之辞、所书之字,皆周制也。楚人或曾是蛮夷,然楚人今日已是周人。从周、从楚之分,何其不智”

    熊荆主意已定,但他不能封住臣子臣民的嘴。正朝上争论不断,他一般也就是听着,因为自会有人跳出来反驳从周派的言论。请东野固回来的那些人应该没有告诉过他,正朝九成以上是从楚派。

    东野固一番话说了半刻钟才止,他说话时旁人不打断,只等他最后说完。熊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故意问向群臣“东野敖之言,众卿以为如何”

    “臣等以为不妥。”反对者众,期思县尹妫瑕声音最大,随后他提出一个特别的要求“然臣等口拙,不能尽言之,敢请大王召讼师惠得金至廷代臣等言说。”

    “惠得金”东野固身侧一干人张嘴惊讶,左顾右盼观察的别人的神情。

    “大王,惠得金乃讼师。争财曰讼,争罪曰狱,朝廷之上,有何财可争”颜滑子当即出言反对。他知道惠得金是什么人,非常不愿此人上廷。

    “大王,臣不以为然也。”妫瑕早就料到此举会招人反对。“楚周之间无罪可争,唯名分不定,含糊不清。有产者分家,定名分方可定家财,故而臣以为当召讼师上廷一辩。且惠得金非庶民,其祖乃昔年魏惠王之相邦惠施,并非鄙薄之人。”

    “大王,惠得金乃名家之徒”一听说是惠施之后,从周派就更紧张了。“彼等只会两可之言,不法先王,不施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绮辞”

    孟惠还在抨击名家辨而无用,熊荆示意下,大廷宾者已在高呼“召惠得金上殿”

    召命远远的传了下去,早就等在阶下的惠得金半刻钟都没有就由谒者领了上来。此人宽袖博带,胡子修饰的胜过女子的发髻,入廷后双目左顾右盼,到了班前才道“弊人拜见大王。”

    “免礼。”熊荆觉得这个惠得金有些靠不住,不由看向妫瑕等人,妫瑕等人却微微点头,他只好试探着问道“寡人闻你乃名家之徒,惠施之后”

    “禀大王,弊人确是名家之徒,先祖曾窃得陋名,大王知之,幸甚之至。”惠得金正色说话倒给人一种聪慧之感,熊荆这才缓缓点头。

    点头之后熊荆清咳几声,问道“这几日朝廷皆在辨楚周之事。有人云,楚国为周人所封,故当世代忠于周室,不可背之;有人又云,周室封楚距今八百余年,且周人早被秦人所灭,楚国如何忠之你是名家,又是讼师,知其中曲折原委否”

    “弊人知也。”惠得金越听脸上越是笑,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他是名家也是讼师,讼师争财,楚周之争虽不争财但争的是嫡庶名分,与普通人家争财并无什么不同。唯一的难处在于楚周交往长达八百多年,要理清双方的关系,要费一些口舌。

    “那你便于众卿之前言楚周之事。”熊荆指着大廷上站着的群臣。“善者,寡人重赏。”

    “敬诺。”听闻重赏惠得金笑容更甚。他也清咳两声,道“弊人以为有人绐大王也。”

    惠得金一开口便这般说,熊荆闻言一怔,他身后右史倚宪拿笔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写的字全花了。

    “楚周之事泾渭分明,一目了然,何须辨之”惠得金几乎要直接宣布自己胜利了,怎奈看到熊荆和群臣还是一副疑惑表情,再看在重赏的份上,才详细说了下去。

    “楚国乃周成王所封,此确矣。楚国自当忠于周室,此封建之理,不可轻背。”惠得金完全承认楚封于周,这让东野固等人连连点头,同时让熊荆有些担忧。“然,周昭王南征,楚周相伐,周军败,昭王崩于汉水之滨,楚军得胜,从此,楚国便可不忠于周室。”

    “何以”说到此处惠得金知道有人要抢话,因此他大喝了一声。摄于他的声势,想反驳的颜滑子孟惠等人话半出口也吞了下去。

    “楚国五十里之地确得于周室赐封,然此战之后,先前所封五十里之地已成楚军之战获,再非周室之赐封,楚周之间也再无君臣之盟,楚国何以要再忠于周室”

    “善大善”大廷上九成是从楚派,人虽多,可一直被儒生们用周成王封楚子压得抬不起头,现在终于理顺了气。

    大廷里一片吵杂,好一会才安静下来。惠得金三言两语把楚周关系捋清,望着王席上的熊荆只等重赏。熊荆却看着东野固等人,他知道辩论还没完。

    东野固身边一干人耳语一阵,颜滑子站了出来,他道“然周穆王时,穆王曾命楚国讨伐淮夷,楚人从之。周楚若无君臣之盟,何必从之”

    “缪矣而今抗秦,楚为盟长,齐王、魏王乃大王之臣否”惠得金摇头直笑。“昭王之后,楚君熊渠自立称王,已与周室分庭抗礼,楚周何来君臣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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