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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

    时值仲夏,骄阳似火,灼烫着大地。

    几日前延绵不绝的暴雨,让眼前这条官路变的泥泞不堪。每逢这个季节,官家来往的次数就逐渐变少,只有一些零散走商跟粮户会途经此地。

    归郎村那晚后已经过去六年,小四带着那名孤婴回归了耕田犁地的日子。可惜天不遂人愿,两年前魏州黄河决口,南北大水溺死者不计其数,官府谎报汛情又赈灾不利,致使流民四起百姓无家可归,自那时小四又成了流民,为了生计只能重操‘旧业’做起山贼。

    但这次不同以往,他投靠的山贼头领名叫霍鹰,本是魏州一介武师,因县丞克扣灾粮,他一愤之下斩了狗官,率众夺粮,上山落草,跟随者数十人其中不乏老幼妇孺。这两年间,霍鹰又接连收留逃荒百姓,已成为众人口中的大侠。而今寨中百姓越来越多,他自己也清楚打家劫舍非长久之计。奈何,他们早已成为官府的眼中钉,走出这片林地,又能去哪呢?

    虽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对那狗官来讲,真该如此么?是的,那毕竟是朝廷命官,州府海捕文榜早已遍布河南道:取霍鹰的项上人头者,赏银一千,透露其行踪者,赏银百两。

    一阵热浪吹过树荫,小四从怀中掏出羊皮水带,饮尽了最后一口水,无力道:“霍老大,今日不如早些回去吧,这大热天哪有什么人赶路。”

    霍鹰环视一周,同伴全都七歪八躺,无精打采,酷暑难耐婵儿都闷得发慌,‘吱吱’地叫个不停,更别说人了。霍鹰点点头正欲起身,不远处隐隐约约出现几个身影,一声鸟哨众人警觉起来。渐渐那几人走近才瞧清,领头二人书生模样身着锦绣长衫,后面跟着两名书童有说有笑。

    霍鹰还未发话,旁边一个壮汉道:“他娘的,可算见到有钱的主儿了。”他提刀正想冲出林子,却被霍鹰拽了一个狗啃泥。“霍老大你干什么?”那人甩了甩脸上的尘土,抬头看着霍鹰满目怒火道。

    “来时我怎么说的?”霍鹰浓眉环眼,不怒自威“咱们今虽山贼,以前却都是良民。所以早立下规矩:喜丧不抢;僧道不抢;孤儿寡妇、行医救人的不抢;还有这书生邮役不抢,刘洪你是忘了规矩么?”

    “都半个月了,这不抢那不抢,难不成你要把兄弟们都饿死?”二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响,那书生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吓得拔腿就跑,转眼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刘洪见状越说越恼“老子生不起这闲气,就此拆伙,死活各不相干。”说罢刘洪不顾众人阻拦,朝齐州城方向离去。

    霍鹰无奈地叹了口气“由他去吧。”今日情形他早有预料,或许,早些让大家拆伙还能有条活路,以免官府找上门来被自己牵连。

    回寨的路上,大伙都沉默不语。春季在码头,从金鼎门手里抢来的粮食也快见底了,若再不想办法,这个冬季怕是熬不过去。

    山寨坐落在官道以东二十余里处,此地名叫跑马岭,山林居多极其隐蔽,再往深去有一条小溪,寨子就在此处不远。山寨围栏跟房舍全部以松木搭建,器材虽简,却多亏几位木匠,让它们看去显得十分牢固。

    寨子中央,几个年岁不大的孩童正在日头下拿着木刀木枪玩闹。其中一个孩童,肤色略黑,五官端正,褐黄色的眸子,闪烁着光芒,好似天上的一轮艳阳,十分耀眼。那孩子便是小四当年拾起的孤婴,因他自己无名无姓,大字不识半个,就给这孩子取名‘一把米’,他自己说:一把米一把米,吃饱不用奔东西。

    小四平日里无赖惯了,哪里有闲心去管孩子,大都是靠左邻右舍的婆姨把他养大,但是小四却经常道:“若没老子,你这小崽儿早就饿死了。”那孩子自幼懂事,他也清楚,若没了小四,自己也难活于世,每当此时也不说什么,只是咯咯地笑。

    这时一个女孩呜呜地跑来,小脸已哭的张红“米哥哥,快去帮帮我家哥哥,他又被孙家那几个孩子欺负了。”一把米听至此处,抄起木刀,随着小妹向里跑去。

    木屋下,四五个孩子正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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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拳打脚踢,口中还不停地喊“服不服,快说谁才是老大,不说今天就打死你。”再看地上那孩子,双手抱头,嘴角已流出鲜血。

    一把米左手拾起一块石头,瞅准其中一个人的脑袋,扬手一挥只听得哇哇乱叫,一个孩子后脑被打出了大包。他趁旁人惊讶之际,跑上前去踹倒另外一人,又顺势举起木刀胡乱挥砍。地上那男孩起身帮忙,众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谁说双拳难敌四手,对方虽然人多,却没占到什么便宜,他们二人进退有度,你攻我守,一时间打得平分秋色。可毕竟是小孩子吵闹,没过多久打累了,就各自罢手,不欢而散,只是嘴上仍不饶人,吵吵着来日再战。在看他们二人已是灰头土脸,身上好几处愈伤。

    “平小子怎地天天让欺负,若非俺来得及时,又被他们打得满头包。”一把米咯咯笑着,满脸灰尘的他,让牙齿显得更白了。

    “呸,米小子说什么鬼话?小爷我正准备还击,你就来帮忙。”说话这孩子与一把米同岁,长得有些秀气,他姓乐名平,一年前与母亲妹妹逃荒至此,被霍鹰收留。因入寨晚了些,性格有些孤僻,时常被其他孩子欺负。

    一把米打小就见不惯倚强凌弱之人,时常出手相助,久而久之,两个孩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二人说话间,霍鹰他们从寨外归来,人人脸上无精打采,便知道没有收获。

    “米小子,今晚去我家吃饭吧,昨天打得那只兔子还没吃完。”乐平撞了下一把米说道。

    “啧,你小子只会叫我吃些剩饭。”一把米脸上尽是嫌弃。

    “米小子又在放臭屁,那是阿娘昨日舍不得吃留下来的,你去是不去?”乐平不悦道。

    “米哥哥来嘛,阿娘今晚会做野菜粥吃。”说话这女孩名叫乐宁,是乐平的妹妹,她扯着一把米的衣袖说道。

    “嘿嘿,宁妹妹说了自然是要去的,我跟小四叔说一声,你们在家等我。”一把米边跑边说。来至众人面前,他先向霍鹰搭手说道“霍寨主。”

    霍鹰用他那粗大的手掌擦了擦一把米的脸颊,扫去些许灰尘说道“你小子又跟别人打架了。”

    一把米嘿嘿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转身对小四说道“小四叔,今天晚上我去乐平家里吃饭,你自己煮些米吧。”

    小四一脸疲惫,不耐道“小崽子天天就会蹭吃蹭喝,早点回来,别打搅老子休息。”

    夕阳下,天边被染的深红,几道炊烟袅袅升起,弥漫在空中,渐渐散开,好似涓涓流水奔流入江,一去不复回。

    晚饭后,二人爬上屋顶,吹着凉风。

    “米小子,阿娘说待天气凉些要去扬州投奔亲戚了。”乐平有些失落“阿娘说,多一人留在这里,只会给霍寨主添麻烦。”

    一把米半晌不语,他头一次听说扬州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听到朋友要走,心里好像破了个洞。“扬州城在哪个地方?”

    “我也不知道,阿娘说她也没去过,只听那里四季如春花红柳绿美极了。”乐平头如拨鼓,继续说道“米小子,你叫上小四叔,我们一起去吧?”

    “对啊,我明天就跟小四叔说,再喊上霍寨主,咱们一起去。”一把米跳了起来,险些摔倒,兴奋地说。

    “待去了扬州,我以后开家米行,让大伙永不挨饿。米小子,你以后想干什么?”乐平兴致盎然道。

    夜渐渐深了,寨中只有几个巡视的大人,还有林间不时传来的夜鸮声。二人又嬉闹了几句就回房歇息了。

    至终,一把米也没有回答乐平的提问,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到处跟着小四跑。似乎,只要活着就好,今后怎样谁又能说得清呢?

    人们逐渐进入梦乡,夜无话。

    雄鸡鸣三唱,天下未见白。阴云遮挡了晨间的霞光,空气里充斥着泥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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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寨门上,守夜人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一下筋骨。这时林间发出了沙沙异响,让他瞬间清醒,左手挂在鸣钟上,警觉了起来。林间闪出几个身影,那守夜人反应极快立刻鸣钟,但那人影手速更快,钟响了一声,飞蝗响了两下,沉闷的两下,嵌入脑门,守夜人应声倒地。

    众人被鸣钟惊醒,纷纷从房内跑出,可为时已晚,寨门被那几个人影打开,数百名青蓝色长衫的侠士与官兵冲了进来。

    领头者身着白布甲立于人前高声喊道“奉!齐州刺史命,捕逆贼霍鹰归案。寨中贼寇尽数捉拿,违者立诛。”

    百姓听至此处,慌乱起来,冤声四起。霍鹰拨开人群,站到中央回道“大人,所有罪责在我霍某一人,寨中都为百姓,莫要伤及无辜。”

    “好,卑将素闻霍寨主收留灾民,不妄称绿林好汉。但人我肯定都要带走,是好是坏,朝廷也自有法度,刺史大人也自有评断。”领头者回道。

    旁边一侠士说道“大人贼就是贼,什么绿林好汉,还不是干着刀下舔血的买卖。带上来”言罢,一人五花大绑被扔到地上,是刘洪,此时只剩下半条命了。“霍鹰贼子,昨日要不是我们出手相救,那两名会试返家的书生,已死在此人手里。”

    “霍寨主,告诫众人就地伏法,或许还有一条活路。”领头者一声令下,官兵侠士开始拿人。

    一旦被官府认作山贼,哪有什么活路?全都斩于闹市,暴尸三日,以示黎民。百姓开始慌乱起来,纷纷向后寨跑去,霍鹰见状与几名武艺稍好的同伴抵挡官兵。

    小四与众人夺了后门四散跑去,没跑两步,只觉眼前天地颠倒,身体摔在了不远处,视线里后门慢慢被红幕遮住。

    一把米在人潮中与小四走散“平小子!小四叔!霍寨主!宁妹妹!”他的呐喊被百姓的哭叫淹没。没有人理会他,都在自顾逃命。官兵围困下,早已不见霍鹰的身影。

    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忘记了哭闹,忘记了逃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被人潮拥倒在地。双眸里早已失去那太阳般的光辉,慢慢变暗。这时一个小手,冲破阴影,将他拽起。“米小子,米小子。”

    “平。。。平小子”一把米无力地吐出几个字来。

    “阿娘与我们走散了,你带着我妹妹先跑,我回去找阿娘。”乐平将妹妹的小手递给了一把米。

    等一把米回过神时,乐平已消失无踪,身边只有哭成泪人的乐宁。他挤过人群,从后门跑出,十数名侠士官兵拦截在外,将寨中逃脱者制伏、捆绑、斩杀。

    数尺外小四的头颅倒栽于地,血红的眼白死死盯住一把米。

    一把米一晃神,乐宁的小手挣脱开来,跑向旁边的蓝衣男人哭喊道“快放开陈家奶奶”那人脚下踩着一位老妪,他回过头来,鼻子上方延至额头,有一块惨白的印记,宛若火焰。

    蓝衣男人斜眼看向乐宁,一脚将她踹出十余丈。一把米褐黄色的瞳孔映出几块血斑,他嘶喊着跑向乐宁,那声音贯彻天地。

    旁边一名士兵抽刀厉声说道“你在干什么?”

    “大人,那贼子始终是贼子,如今不斩尽杀绝,难道要让其长大祸害良善么?”那男人反问。

    “住口,是贼是善自有法度评判,汝金鼎门再枉开杀戮便是与朝廷作对。”士兵满目怒火严斥道。那男人心中不服,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寨中百姓逃脱者寥寥数人,余下众人过半伤亡,过半被捕。

    天空阴云,越发厚重,细雨开始随着清风飘落。

    乐宁在一把米怀中一动不动,口中的鲜血同雨水相融,浸湿了一把米的衣衫。

    一把米站在山头,看向寨中,泪水也同风雨相融,浸湿了自己的衣衫。他眸子里只有无尽的黑暗,比天空的阴云还暗,比无星的夜空还暗,好似深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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