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午时会有些热,夜间偶尔有蛙声蛩鸣。
这几天常野来找了苏铁迟一次,他们在酒馆里碰面。
“我又做回了太子的门客。”常野低声道。“是他们找到的我。他们知道我去了草原。”
“太子安排的?”
“那谁知道,他们也没找我麻烦,我就接着在太子府混饭吃。”
“也好。”
常野偏过头来,问:“他们也找你了吗?”
“嗯,但我不愿与他们有所关联。”苏铁迟并不打算把自己正在为太子搏命这件事说出来。纵然常野是他最好的朋友,但这样的杀人事告诉他也无益,可能只会带来麻烦。
“这样也好。但与我不同,眼下长安时局动荡,我这样的人,靠着些权贵才能活得安全,虽然权贵不一定在意我......再来些酒吧。”
常野喝光了杯中的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给自己倒满了酒。
“你有心事,是在想使团覆灭的事?”
“你知道原因?”
苏铁迟摇了摇头,他不太想将国师的事情说出来。
“那就别想了,我这等小人物本就牵扯不到这种事情来,能过一天是一天。那样的态势,肯定是大人物做的,我们左右不了什么,没人找麻烦就好了。”
“有道理。”
苏铁迟也端起了酒杯,也许这样的日子不多了。未来是凶险的,一旦苏铁迟将来失手了,他们就再也无法见面了。
常野突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我记得几年前,那时候我还不是太子的门客,你父亲又不给你钱,我们连喝酒的银两都没有,就是在这家酒肆,你挨了很重的打。”
“我也都还记得。”苏铁迟也笑了起来。
很久之前,当苏铁迟和常野刚认识的时候,巫蛊之术还没有传入长安,匈奴骑兵也没度过阴山,李云烈还是大汉的将星,他们在长安的酒肆纵酒长歌。
有次饮酒半酣之际,常野一时兴起,要了酒肆最贵的酒,一坛“十里香”。酒是陈酿好酒,他们很尽兴。甚至作了很多首打油诗。。
待到结账的时候,他们却发现钱没带够,两人心一横,果断逃跑。直接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在坊间狂奔。然而常野武功没有苏铁迟那般强,在半路便被抓住了,七八个人对他拳打脚踢,常野只能可怜兮兮地抱着头挨打。而苏铁迟本来已经逃脱了,但是发现常野不在,想了想,跑了回去。然后苏铁迟嚣张地对那些人说,快来抓我,我喝的更多!
那几个人被挑衅之后很愤怒,只留了两个打常野,剩下的都去追苏铁迟。苏铁迟跑了很久,那天的记忆历历在目,如同他们从南关山逃亡一样,身后全是追兵,耳边只有风声。但最后苏铁迟还是被抓住了,也抱着头挨着打,
结果只有两个人打常野,所以他也只是受了皮外伤,苏铁迟却好几天没下床。
这件事感动了常野很久。
此刻常野表情沉重,苏铁迟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似乎从草原回来之后,他也变得沉默了许多。
“总之要保重。”
“各自保重。”
苏铁迟感觉到,他们都有一些话想对彼此说,但此刻都没说,也没问。
像是一种默契。
在后来时间里,苏铁迟仍是常独自来酒肆。
酒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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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是热闹,每天都会有喝醉的酒鬼,在店里撒疯,有的是装疯,只是想赖账而已。也会有做工的穷夫妻,来店里扭扭捏捏地点了两道素菜,然后嫌贵又退掉了一道。又或者谁最近突然阔气了,掌柜就会满脸堆笑地迎过来,介绍店里新进的好酒。
苏铁迟则会一个人坐在桌前,也不喝酒,只是点一壶绿茶。自从回长安后,他就很少饮酒了。
他有时候会想起草原的生活来,金帐与长草,奶酒和篝火。与长安不同,头曼城的冬季冷得可以把血液冻成冰渣,匈奴人裹着厚厚的布袍,要喝很多烈酒,用流淌的热血来抵御寒气。他又想起了草原上那个不爱喝酒的女孩,很久没有见到阿斯娅了。
酒肆里热闹与冷寂并存。
秋离有时也会来,他会坐在苏铁迟面前,也不喝茶,只是点一壶酒。
“还是没有消息吗?”苏铁迟常常问这句话。
“快了,最迟也不会拖到秋季。”秋离也常常这样回答。
“随时待命。”
“好。”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
秋离就在那里呆坐着,他们会偷偷观察彼此。
“你认识常野吗?”秋离有天这样问。
“他是我的好友,我们一起去的草原。你也认识他?”
秋离低声道:“也许常野不认识我,但我观察过太子手下的每一位门客,也观察过常野。我发现他和我一样,都是来自乡下。很多年前我来到长安,是为了功名与美人......虽然说我现在不在意这些。”
“只是时运不济而已,我总是相信常野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有时候见到常野,我会想到很多年前的自己。我最近在暗中观察他,总觉得他变了,变得像是一头狮子。”
“狮子?”
“我看人不会错的。他虽然像是卑微的人,实际上眼神里藏着狮子。”
“背地里评价别人,未必是个好习惯。”苏铁迟冷冷说着,中断了这个话题。
秋离莞尔一笑,看上去很是随意,但苏铁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瞳孔像是黯淡的墨池,藏着一种化不开的沉重。
恍然良久,苏铁迟话锋一转,“这花魁在进入妓馆前,是哪家的女儿?”
“去年秋天,莫丑是那个时候进入莳花馆的,先前应该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女儿或者丫鬟。当时有不少朝廷大员被抄家,她们无处可去,这样的女子要么委身俗人,要么沦为娼妓。”
“太子会将她纳入宫中吗?”
“不会。本来太子举办选花会就颇受微议,听说这些行为让皇帝也有些不满。将娼妓纳入宫中更是不可能,太子也只是享用了初夜而已。”
“你这么问,莫非是你也喜欢花魁?”秋离的眼神怪异了起来,接着又饮光了樽中的酒。“不过也无妨,太子不会将她据为己有,你若是有些闲钱,自然可以去莳花馆找她......不过你想去的话,最好早些去。因为太子随时有可能让你动手,到时候你不一定还有命来做这些风流事。”
“不是风流,我只是觉得她很像一个人。”苏铁迟淡淡道。
秋离压低了声音,脑袋偏过来,“花开过后很容易凋零,况且花期很短,这等人间尤物可不能错过。”
苏铁迟只觉得这话很恶心。
五月二日,莳花馆,清晨凝露。
苏铁迟花了三个金珠才见到莫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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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是很讽刺的,昨天苏铁迟就来过一次。身体富态,脂粉气能熏死人的老鸨告诉他,莫丑不是凡俗女子,而是偌大长安城里这么多妓馆中的花魁,虽然不是初夜,也至少要两枚金铢。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苏铁迟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便只能回到宅子里,翻来翻去,找到父亲生前留下的一些刀剑,拿到当铺里变卖了一些才凑够。
老鸨接过两枚金铢,放到嘴里使劲咬了咬,唾沫横飞,金铢表面都有些微微的变形。确定是真的,老鸨露出了眯眯眼的笑容,便领着他来到花魁的门前,大喊了一声:“贵客来了”。声音穿过木门,掠过帘幕,荡起窗柩上的灰尘。
像是在宣布一件可怕的事情。
苏铁迟站在门外,等莫丑开门。
过了很长时间,当然也许并没有很长,可能只是半刻。但苏铁迟觉得像是草原的冬天那样漫长,冷风会把衣不蔽体的奴隶谋杀在头曼城的街头上。他们只能用力地呼出热气,无助的人祈求黑夜快点过去,明天的太阳早一点升起,给他们带来一点点温暖。
阿丑推开了门。
四目相对。
“请进。”
刚化完妆的阿丑稍稍欠起了身子,以示礼节。
她穿着水绿色的碎花薄纱,发髻高高盘起,修身的裙裹着她的身躯,一根窄窄的金带旋绕在纤细的腰上束紧。她的脸很美,一双美眸娴静得如清澈深潭,下巴有些尖细,玉颈流光,很对得起花魁的美誉。让人忍不住多看,却又不敢一直看,因为美得近似虚幻。
苏铁迟心跳似乎在一刹那停滞,愣住了。
“你是?”他试探性地开口。
阿丑洁白的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先是发白而后又变红,像是要渗出血来。
“是我。”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
五月二日,苏家宅邸,黄昏。
木制的大门上落着一个铜锁,锁上没有积灰。少女有些欣喜,说明这是有人住的。屋主应该是出门了,少女打算在这里等待他回来。
她的眼睛很是灵动,脸上有淡淡的斑,扎着长长的黑色麻辫,这种发式在长安是很难见到的。她的长相像是异域的草花,虽然比不上牡丹那样的华贵,却也生得随性淡雅。唯一不合常理的是,她的手上提着一口锅?
一口漆黑,朴实无华的锅。
路上并没有人,否则少女的这身装扮必然会引起侧目的。前几日的路程让少女感到很疲惫,她特地在客栈休息了一天,今天用了很长的时间,穿好自认为最漂亮的裙子,在镜子面前照了半天,像中原女孩那样,慢慢笨拙地用在长安刚买的脂粉化妆。
不过效果显然不太好,毕竟第一次尝试用中原的眉笔和胭脂,实在是手法生疏,最后少女照着镜子,左看右看都不满意,便用清水把脸洗了,素面朝天。
我天生丽质,不用化妆也好看,她心里这样想。
之所以今天花了这么多时间打扮自己,是因为她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然而让少女失望的是,屋主始终没有回来。少女又开始担心起来,那天南关山脚下确实多了一具尸体,但那是岱钦的,李将军也说那两个人逃了啊。
少女不敢再往下猜测,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回去晚了阿爸会担心的。于是她只好做了决定:等到过几日宴会之后,腾出时间了便再来找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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