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四年春,布离山坡以南,南关山顶。
黑衣的将军敞开着衣襟,长久伫立在帐前,像是一尊雕像,具备修罗一般的武将威严,还夹杂着脱俗的冷气。不过世间的石匠和刀工是断然不会刻这种雕像的,因为放在佛寺里会吓走香客,放在武庙里却又显得文弱了些,显得格格不入。
山顶的空气很干净,只是有一些朦朦的薄雾,遮住了将军的视线。山脚下的布离山坡也看不清楚,像是盖上了一层轻薄的纱。屋角上悬挂着铁片制作的装饰品,名为铁马,微风吹来,唯有铁马低吟。
长草簌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将军,长安有信。”
李云烈看过去,是气喘吁吁的副官,此刻弯着腰,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皱了皱眉,“我记得你陪我很久了吧?”
副官直起腰来,“我自幼便是孤儿,这些年来一直追随您”
“有多少年?”
“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总之是很久的时间了。你却还是不够冷静......发生了什么事?”
“有封很重要的信,来自长安。”
“念来听听。”
副官手里端着黄色的信,掂了掂,为难地看了男人一眼,“怕是不便,因为盖有太子府的私印。”
李云烈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接过了那封信。也许是运输的过程很匆忙,纸张有些褶皱。
沉默良久。
李云烈道:“我们上一次在长安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那个时候河西大捷刚结束。兄弟们在长安接受皇帝的封赏。”副官不由得在心里产生了些自豪之情,他们也曾有过辉煌的过去。
“两年了,却好像还是在昨天刚离开。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其实去年在阴山,你应该和他们一起回去的。”
“我本是无家之人,追随将军自然是无怨无悔。”副官斩钉截铁地说道。
“把信烧了吧。”李云烈把信折好,递给副官。
“时间过得太快了些。很久之前,我曾在长安见到了一个很孱弱的小孩。那时候他的母亲还只是个妃子。现在却成了皇后。”
“将军是在说太子么?”副官问。
李云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幽幽地道:”那种环境里出生的小孩子,养尊处优惯了,目光短浅,总是以为天下人都贪生怕死。而他自己见了猛兽却只会瑟瑟发抖,像是麋鹿一样。”
副官呆呆地站着,听不懂他的话。
李云烈仍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但现在我改变看法了。当危险来临,麋鹿若要死斗,那么雄狮也会畏惧。”
雾气慢慢散开,布离山坡逐渐浮现了本色,视野一览无余。
喇木伦河解冻了。
很多时候,当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沉闷的冰块断裂声音,紧接着喇木伦河的一处便传来不停歇的水流声。在冻层里的枯草开始随着水面漂流南下,鱼儿重新浮到浅水。有牧民已经开始尝试着捕鱼,用美味的鲜鱼来满足一整个冬天的期待。
头曼城里很是热闹,因为这是匈奴人集会的日子。北匈奴的人们相信天上有一位女神,名字叫苏莫。她有无穷的神力,可以让牧草变得茂盛,牛羊不再生病,草原上的子民永远生活安康。喇木伦河在女神的庇佑之下,养育了草原的儿女。
而这天便是迎神节。
街边有一种烟火气十足的烤肉香,蒸腾的热气一团团弥漫,让人不自觉地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天似乎不再那么冷,原来凛冬要过去了。
少年与少女走在头曼城南的小街上。瘦高的少年身着冷色的劲装,汉人制式,衣服看上去很粗糙,应该是穿了很久了。少女则穿着淡蓝色的纱裙,戴着浅绛色的小帽,看上去很像贵族人家的女儿。
路边有很多摊位,肉铺门前人声鼎沸,弦绳上挂着切好煮熟的牛羊肉,还冒着热气。酒店的门前摆着一坛坛酒,坛盖压着红纸,看上去非常喜庆。人来人往,这与头曼城前些日子冰天雪地,冷冷清清的街景反差巨大。
而见到这般热闹的情景,少女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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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奋。她在一处售卖女子饰品的摊位前停了下来,开始挑挑拣拣。
“你觉得这个鎏金抹额怎么样?人家说这是长安宫廷里的物件。”
“我觉得很好看。”
“那你觉得我在刚刚那家店铺里看上的水裙怎么样,我很喜欢这种花纹的服饰,草原上根本没有能绣出繁花图案的绣娘。”
“我觉得很好看。”
“那这串手链呢?”
少女迅速用手捂住了少年的嘴巴,他的脸开始憋得通红。
“你先别开口,让我来猜猜......你是想说这个手链也很好看,对吧?”
“其实这个手链倒没那么好看。”少年悻悻地说。
女孩把手链放回摊位,气鼓鼓地对少年道:“你这是在敷衍。”
“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很多中原商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草原,带着来自中原的货物。只有在春天的这个时候,我才能买到一年中最好看的裙子与衣裳。”
“这样啊,那你就把刚刚的裙子和饰品买下吧。”
“不想要了。”
少女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有些嗔怒和沮丧的意味。
“因为不好看。”
阿斯娅和苏铁迟继续漫无目的地走。
他虽然有些木讷,但此刻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有些敷衍,好像把阿斯娅惹生气了。苏铁迟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为她挑个礼物,一来让阿斯娅开心些,二来他回到长安后,也算留个纪念。
这次苏铁迟在一个地摊前停下了。
地上摆满了各种大小与款式的锅,深底的与浅底的,有手柄的和无手柄的,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都是砂锅。摊主是个中年男人,面色沧桑,穿着中原常见的灰色布袍,只不过衣裳有点破旧。想必把这些锅运到草原花了他不少的功夫。
看着苏铁迟驻足,对着一堆黝黑的锅左看右看,阿斯娅眼神变得怪异起来,脸色阴晴交错。
“你这是……”
“我送你一口砂锅吧。”苏铁迟道。
“什么锅?”
“砂锅。就是用长石,粘土做的锅。”、
“这跟铁锅有什么区别?”
“这种锅煮饭炖肉,会比铁锅更香。”
“真的?”阿斯娅将信将疑。
“真的。”
苏铁迟指着一口棕黑色的小锅,用汉语问卖家:“这个多少钱?”
卖家伸出了一个指头,“一枚金铢。”
苏铁迟暗吃一惊,他想过运输的路途遥远,砂锅价格难免上涨,却没想到如此高昂。他一时怔住了,毕竟全身上下就只有几枚银币。
“要不便宜点?”苏铁迟试探性地问。
“不可能。兄弟你知道长安离喇木伦草原有多远吧?砂锅很容易碎的,俺这一路上吃喝都不踏实,好不容易护送这砂锅翻山过河,边境也不太平......”卖家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一路的艰辛。
苏铁迟很是为难。
“你是钱不够么,要不我借你点?”看出了他的窘迫,阿斯娅开口问道。
“呃……”
没等他说话,阿斯娅便从怀里掏出小绣包,一眼望上去,至少有六七枚金铢,摊主的眼睛都放光了。苏铁迟不由得想起常惠说的话来,阿斯娅果然是大户人家的闺女。
付了钱,阿斯娅很认真地端起那口小锅,仔细地看。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谢谢你送我的锅。”
苏铁迟的脸则一下就发烫了,有点尴尬。毕竟是借的对方的钱买的礼物,钱还不一定有机会还。
“晚上就可以拿这个锅炖肉。”
苏铁迟这样说着,却看到阿斯娅一脸坏笑,紧接着脑袋便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原来是趁着苏铁迟不注意,阿斯娅偷偷从他身后扬起锅,在他头上轻轻砸了一下。
“这锅炖肉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但是手感很好。”
阿斯娅笑得更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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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眸从深潭变成了欢泉,笑容像是一碗甜酒,连脸上的斑都分外可爱了起来。他们居然当街打闹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阿斯娅突然愣住,想起了一件事情。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你来就知道了。”
没等苏铁迟反应过来,阿斯娅拉起他的手,径直朝着城外的方向走。
他们一直走到了喇木伦河边。
夕阳瑟瑟,清澈的河面像是漂浮着一条条金带。而河边已经站着不少身着匈奴传统服饰的牧民,很多人都闭着眼睛,低头望着河水或者仰视天空。有的嘴里似乎还在念叨些什么。
阿斯娅解释了原因:“那些人是在许愿。传说对着喇木伦河许下心愿,苏莫女神便会满足你的愿望。”
她也双手合十,然后把目光投向了苏铁迟。
“不太好吧。”苏铁迟有点抗拒。
“怎么不好?”
“我是一个汉人,拜匈奴人的神?”
“那又怎样?说不定念在你千里迢迢来到草原,苏莫女神会更加感动呢。”
“我考虑考虑......”
阿斯娅便又扬起了手中的砂锅,以示威胁。“你要是再拒绝,这锅和你至少要碎一个。”
于是苏铁迟只好闭了嘴,双手合十,面对着河面。
流水缥碧,如同少女的银丝缕缕。
犹豫了一会儿,苏铁迟开口道:“以后还是少见吧,毕竟身份有别,阿爸也为你安排了婚约。”
这话他其实很早就想说了。
阿斯娅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这个道理,但还是要感谢你陪我过这次迎神节。”
两人都不说话了。他们默契地看着水面,互相不知晓对方的表情。
……
“这是我第二次在这里许愿了。”过了许久,阿斯娅道。
“那你第一次许的是什么愿?”
阿斯娅的情绪明显的产生些许消沉,“很多年前,当时是一个冬天,喇木伦河还结着冰。我许愿让阿妈的疾病都消失。但是后来阿妈还是去世了。”
她的声音甚至夹杂着一丝嗫嚅。
“阿妈常常跟我说,在喇木伦河边许愿,苏莫女神会满足我的愿望。我相信阿妈说的话,也相信女神的神力。她已经让我失望一次了,总不能再一次让我失望吧?”
“肯定不会的。”苏铁迟笃定地说。
两人都不说话了,在心里许着愿。
水流声哗哗,苏铁迟眼睛闭住了,发了一会儿呆。他一时半会也不想出来自己该许什么愿。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但愿所有人都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你许的是什么愿望啊?”阿斯娅问。
苏铁迟如实说了。
“好傻啊,你希望别人实现愿望,那自己不就没有愿望了吗?”
"我确实没什么愿望。"
“这样啊,总之心系众生,舍己为人,值得夸赞。”阿斯娅说完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但这也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愿望,苏铁迟在心里也知道它不可能实现。正如想娶花魁的人有很多,毕竟花魁一般都很美。按照常野的话说,她们的美貌就是那种你只要看一眼就会心怦怦直跳的。
但是花魁是有限的,很多人一辈子也只能远远地看花魁一眼,甚至都没有见到,或者也不知道花魁的名字。只是听人家说,长安的花魁是很美的,愿望就这样在很多人的心中生根发芽,像是一个朴素虚幻的梦。
然而愿望这种东西,正是因为极难实现,所以才被人们许作愿望。俯仰人间今古,能抓住一些东西就很不错了。
“你就不想知道我许的是什么愿?”阿斯娅把脸转了过来,神秘兮兮地看着苏铁迟,刚刚的一些哀愁似乎全都消失不见。
“许的什么愿?”
“不想告诉你。”
阿斯娅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像是在心里埋下了一个秘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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