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司马大人在百姓心中似乎颇有好感。他将肩上的木桩放下后,先是安抚了灾民躁动的情绪。然后接过灾民递来半块饼,拍了拍手上的泥,囫囵的将饼塞进嘴里嚼起来。
他确实很饿。
连日来忙着疏灾救灾,与灾民同寝同食。已经许多天没吃到一顿饱饭了。
可嘴里的饼嚼着嚼着,他皱起了眉,嘴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伸出手掌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饼还完好无缺,却连带着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灾民们看到这般情形,脸上的表情又难过又羞愧。
饼是灾民忍着饥饿放了许久都没舍得吃的。可时间一久,饼早就风干,硬的如同石头一般。
司马大人不以为意的咧嘴一笑,将吐出的饼又重新放进嘴里继续咀嚼起来。
起初沈慕卿见到这位司马大人对自己的态度,原以为他只是一个官场失意,愤世嫉俗之人而已。
看到眼前这一幕,沈慕卿也不得不生出钦佩之意。
历来朝中被贬谪官员到任之后,无需插手当地军政民生,只需寄情山水,四处游玩,等待朝廷重新启用的时机。似他这般亲力亲为心系百姓的官员确实凤毛麟角。
司马大人勉强咽下口中的饼,略带回味的咂了咂嘴。
这在常人看来无法下咽的半块饼,硬是被他吃出了山珍海味般的满足感。
简单充饥后,司马大人也没闲着,爬上一堵危房,将抗回来的木桩从墙的一头横到另一头。等木桩横在墙上不再晃动,一根简单实用的房梁也就做成了。
接着架第二根,可四下一望,灾民都在另一处地方忙碌着,放在地上的木桩也就无人递给他。
沈慕卿见状赶紧上前,将地上堆放的木桩拿起递到他面前。
司马大人接过木桩也未见客气,仍旧对沈慕卿板着个脸。
房梁建好,沈慕卿继续跟着参与房屋铺草的过程。
灾民们看到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跟着司马大人一起干活,心中也充满好奇。只当是司马大人对刺史的谏言起了作用,城中终于来了富贵人家的公子来体察民情。
一番忙碌下来,司马大人坐在建好的屋脊上歇息。他脸上看不出半点成就感,看着一片狼藉的村落显得忧心忡忡。
兴许是看到沈慕卿额头挂满汗珠,这让他心中稍稍有了一丝丝的好感,司马大人终于打破了安静。
“少年人来自京城。”
沈慕卿见他终于打开话匣,朝着他点头默认。
“怎么?京城的肉糜不够?还要来青州带一些回去?如果是这样,恐怕你要失望了。”
语气冰冷。
沈慕卿不知道眼前这位司马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跟自己说话句句挖苦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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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
沈慕卿终于皱了皱眉。
这一表情被司马大人尽收眼底,冷笑一声。
“说的不对?”
沈慕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为官者都是麻木不仁的铁石心肠,我想,总有人明事理,晓大义,守初心,坚守着读书人该有的风骨。”
沈慕卿看向司马大人真诚道:
“比如说大人您。”
司马大人似乎对他的恭维不以为意,轻蔑一笑。
“满腹经纶坐而论道的读书人不少。难道空谈就可以让天下太平?就可以让百姓吃饱肚子,就可以让百姓免受流离之苦?”
沈慕卿对他的发问诚恳的摇了摇头。
这天下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大有人在,动辄“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背地里却做着男盗女娼的下作勾当,见不得光的一面多了去了。
沈慕卿长舒一口气,看着司马大人。
“《周易》里说:知易行难。在下深以为然。普天之下的读书人挤破头都想着去为官做相,却没有几个人想着去为天下百姓谋太平。说到底,是天下读书人歪了脊梁,丢失了读书人的信仰。”
司马大人明显对沈慕卿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感到意外。
“少年人,你又是那一类人?”
沈慕卿缄默良久。
有人忧国在庙,有人哀民在野。以社稷为鉴,方能庙野不孤。
这世间不公的事太多。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沈慕卿不想用几句简单的话就让世人肯定自己。大风刮倒梧桐树,长短自有别人说。你所见即是我,我又何必反驳呢。
他拱手垂衣,一脸赤诚道:“但求问心无愧。”
司马大人冷哼一声。
自然是不信他的话。
晾在一旁的苏老头听着二人说了半天话,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无奈的摇着头。
“白侠骨,十几年未见,你还是跟一头犟驴一样。”
沈慕卿面对苏老头突如其来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看到苏老头目光看向的是司马大人,他这才明白过来。
而苏老头已憋着嘴把头扭向别处。
司马大人听到有人直呼自己大名,也愣了一下。
他起初只是觉得这个邋遢落魄的老头有些眼熟,可是再怎么都想不起有关于这个老头的点点滴滴。
只好冲着苏老头拱手道:“未曾请教!”
苏老头挖了挖鼻孔,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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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翻。
“我是谁不重要。只是你如此难为一个后生,岂不有失读书人的风范?”
沈慕卿在旁边听的心惊肉跳。
白侠骨的大名他早有耳闻。是盛国文坛公认的两大文宗之一。为人持正守节,文道并重,被天下读书人尊为亚父。
白侠骨被苏老头这么一呛,神情已有不悦。
沈慕卿赶紧给苏老头使眼色。
得罪这般人物,天下读书人恐怕都会对他俩口诛笔伐,涂抹星子都能把他们淹死。
苏老头面对沈慕卿的暗示视而不见。
“你文章盖世有个屁用,为人处世不知变通,到头来不一样落得被罢官贬谪。”
白侠骨冷笑道:“我做的事,天下读书都看在眼里。”
眼瞅着两人就要嘴炮起来,沈慕卿赶紧向白侠骨拱手行礼,尴尬的笑了笑。
走到苏老头身边扯着他的袖袍,往城门方向走去。
“先生何苦得罪于他,人家身后站着千千万万的读书人呢。”
苏老头眉头一挑:“你怂什么?你是钦差,你还拿捏不了一个区区司马?”
沈慕卿嘴角直抽,彻底无语。
苏老头见沈慕卿半天不说话,扬起嘴角道:
“你可知那些读书人为何被贬?”
“为何?”
“作诗。”
“那你又知道他们为何作诗?”
“为何?”
“被贬。”
苏老头哈哈大笑,似乎讲了天大的笑话。
沈慕卿听完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不过又觉得这虽是打趣的话,却也颇有几分道理。纵观青史,无数流芳千古的名臣士子,哪一个不曾留下警世箴言。可忠言逆耳的道理市井童叟尽知,真正能身体力行的却寥寥无几。世人爱听好话,只图一时之快,却不知那些直臣忠义之士冒着罢官杀头的风险进谏,并非仅仅为了一己之私。反倒是谄媚的假话被捧在手心奉若瑰宝。
沈慕卿扭头看了看眼前的苏老头。
心里却有个想法。
这老头真有些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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