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说了!‘棋’这一项算我输了,接下来便在‘书’上一较高低吧。”徐盈盈已开始有些歇斯底里。
徐云怡的神色一如平常,脸上丝毫不见胜利的喜悦与得意,也没失了该有的礼数,“请姐姐不吝赐教!”
徐盈盈带领众人离开了对弈亭,跨过一座九曲廊桥,穿过一道月洞门,再经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后,一间古朴别致的房子闯进众人眼里。房前栽满了笔直的竹子,檐下挂着一块名为“三分堂”的牌匾。
“三分堂”三个字写得遒美健秀,颇有些王羲之行书的感觉。徐云怡是喜好书法之人,看到这三个字写得不错,她便不自觉地停下脚步观赏起来。细细观赏“三分堂”三个字时,她的手也不自觉地隔空描摹了起来。
感到身后的徐云怡停止了脚步后,徐盈盈好奇地转过头来,想看看徐云怡为何会突然止步不前。
看到徐云怡正细心观摩着那块牌匾时,徐盈盈登时又变得得意起来了,“我闲来无事写着玩儿的,妹妹莫要见笑。”
“字写得不错,颇有‘书圣’王羲之行书雄强俊秀的风格。”徐盈盈还没来得及自夸,徐云怡又说道:“名也取得好。王羲之的《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其书法也有入木三分之美誉。这‘三分堂’既是以行书所写,又写得典雅隽秀,也对得起入木三分一词。”
“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妹妹这就觉得大开眼界呢?”徐盈盈得意地笑了起来,以同情的语气对徐云怡说道:“这‘三分堂’里藏满了历代名家真品及拓本,单说草书吧,有‘书圣’王羲之的《贤士帖》、‘草圣’张旭的《古诗四帖》、怀素和尚的《自叙帖》;再说行书,不仅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奉橘帖》、《兰亭序》,还有颜真卿那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的《祭侄稿》以及人称‘天下第三行书’的苏东坡《黄州寒食帖》;再看最规矩方正的楷书,除了王羲之的《黄庭经》、《乐毅论》,‘楷书四大家’的真迹及拓本可谓应有尽有。欧阳询的‘欧体’有《九成宫醴泉铭》,颜真卿的‘颜体’有《麻姑仙坛记》、《争座位帖》、《裴将军帖》,柳公权的‘柳体’有《柳书金刚经》,赵孟頫的‘赵体’有《三门记》;此外还有王献之的行草《中秋贴》,李阳冰的篆书《城隍庙记》,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薛曜的《夏日游石淙诗并序》。”
似乎是先前已把要说的话反复练习并背了下来,徐盈盈一口气把“三分堂”里藏有的书法名作都说了出来,而且说得有声有色。
青黛本想再讽刺徐盈盈一番,然而她读书不多,听徐盈盈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些话后,即使想要嘲讽,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虽然徐盈盈介绍了“三分堂”里收藏的很多名家真品及拓本,但郁且狂似乎根本不以为意,他脸上挂着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静静地等着徐云怡到的反应。
徐盈盈之所以一口气说出十几个书法大家及其传世珍品,一来是为了显示徐府的富有,而来也是想向徐云怡炫耀自己的渊博的学识。说完这些话后,她内心的得意又多了一分,甚至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博学多识的女子。
谁知徐云怡早已从她的话中听出了破绽,等徐盈盈说完后,徐云怡冷冷地说道:“常言道贵人多忘事,想来姐姐定是贵人事多,总想着矜世取宠,以致太过操劳,说话时才会漏洞百出。”
“妹妹何意?”徐盈盈还沉浸在得意之中,但徐云怡的话又让她有些生气。
“且不说这些书法真品是否都藏在贵府的‘三分堂’,单是姐姐适才的话便有三个漏洞:姐姐说过三分堂的书法都是历代名家的真品及拓本,又说里面藏有‘书圣’王羲之的《兰亭序》,可唐太宗李世民驾崩后,《兰亭序》真品已随之殉葬昭陵,而后传世者皆为摹本,却不知姐姐这《兰亭序》真迹从何而来?此为一也;再者颜真卿的《争座位帖》、《裴将军帖》乃是行书,而非楷书,此为二也;此外宋徽宗赵佶虽以瘦金体名传于世,但《夏日游石淙诗并序》乃是摩崖碑刻,为唐时薛曜所刻,并非赵佶所书。瘦金体确为赵佶所创,但薛曜才是瘦金体之祖,赵佶在模仿演习薛曜的书法后,才慢慢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瘦金体。”徐云怡答道。
虽然不太明白徐云怡在说什么,但青黛知道徐云怡的话一定会让徐盈盈感到难堪,于是徐云怡刚刚说完,她便立即拍起了手,高兴地叫道:“好!”
郁且狂脸上那个耐人寻味的微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赞赏的笑意及肯定的眼神。
果然如青黛所料,听了徐云怡的话后,徐盈盈的脸慢慢涨得通红。
徐盈盈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瞧姐姐这个记性!哎,年纪轻轻就容易忘事儿了!”
为了掩饰尴尬,说完这句话后,徐盈盈立即打开了“三分堂”的门,并把徐云怡、郁且狂等人请到了里面。
“三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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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前、右三面墙上都挂满了各种书法及拓本,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数量却着实不少。
徐云怡粗略扫了一眼,发现三面墙上的书法作品可谓应有尽有,徐盈盈之前提到的《贤士帖》、《古诗四帖》、《自叙帖》、《快雪时晴帖》、《奉橘帖》等也挂在上面,连《兰亭序》在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却不知是谁的摹本。
有了上次的教训后,徐盈盈不敢再在徐云怡跟前炫耀“三分堂”的书法。她只是让徐云怡尽情观赏这些作品,等徐云怡观赏好后再比赛即可。
徐云怡自幼便开始学习书法,并拜沈度、沈粲、解缙等书法大家为师,于楷、草、行、行楷、瘦金体等皆有所学。因此看到“三分堂”的这些名家大作时,徐云怡也不管它们是真品还是赝品,立即耐心细致地观赏起来。
每到一幅字或拓片之前,徐云怡都会慢慢观赏。徐云怡发现其中虽然有一些赝品,但也不乏真品。
郁且狂也是喜好书法之人,尤其喜欢草书,在草书里又最喜狂放多变的狂草,于是他也来到这些书法和拓片跟前慢慢观赏起来。
徐盈盈本来还想向徐云怡和郁且狂炫耀三分堂里的这些书法,但想起徐云怡的博学多识,她只好拼命忍住想要炫耀的冲动,无聊又无奈地等着徐云怡和郁且狂。
好不容易等徐云怡和郁且狂欣赏完这些书法和拓片后,徐盈盈长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对两人说道:“妹妹,这就开始吧?”
徐云怡点了点头。
三分堂的右侧放着两张用来写字的桌子,每张桌上都摆好了写字要用的笔墨纸砚,倒像是徐盈盈早有准备一样。
“写字不能少了笔墨纸砚,这笔是湖笔,墨乃徽墨,纸为宣纸,砚则是端砚,定不会委屈了妹妹的巧手。”徐盈盈指着桌上的笔墨纸砚说道。虽然已经少有收敛,但字里行间仍是炫耀之意。
单从外观上看,两张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并无不同之处。于是徐云怡和徐盈盈咯选了一张桌子,等朱砂和徐府家丁为她们研好墨后,两人正是开始比赛了。
比赛规则很简单:两人各在一张宣纸上几句自己最爱的诗词歌赋,最后交由裁判郁且狂评判,至于用何种字体则有本人自己选择。
写字时徐盈盈握笔的手动得很快,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相较于徐盈盈,徐云怡握笔的手动得较慢,也更为小心和稳重。
没过多久,徐盈盈和徐云怡先后完成了作品。
徐盈盈先迫不及待地向众人展示自己的书法,乍一看她写的字诡异变化,宛如鬼画符一般,但细细看后却让人觉得潦草中不失美感,凌乱中不失规矩,倒也赏心悦目。
郁且狂捋了捋自己半披的头发,问道:“姑娘写的是狂草?”
“正是狂草!”徐盈盈再也忍不住了,又开始眉飞色舞地炫耀起来,“狂草看起来杂乱无章,实际却千变万化,极尽诡异变化之能事,练起来最是不易。我写的是‘一笔书’,即一笔成书,相公可知我写的是什么?”
见徐盈盈想考自己,郁且狂轻蔑一笑,答道:“是刘禹锡《赏牡丹》里的‘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相公果真厉害!我的狂草千变万化,本以为世间没几人能看懂,谁曾想相公竟一眼就看出来了。”徐盈盈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赞道。
郁且狂用鼻子哼了一声,问徐盈盈,“姑娘模仿的是‘草圣’怀素和尚?”
徐盈盈的脸红了一些,但仍狡辩道:“书法之道,无非临摹、领悟、勤练而已。‘草圣’怀素的狂草变化莫测,又一气呵成,为何不能模仿?”
“怀素和尚被尊为‘草圣’,其狂草自然独具魅力。但姑娘的模仿之迹太重,而少了潇洒飘逸之感,恰恰失了狂草的灵魂。”郁且狂答道,“狂草乃草书的一种,其核心便是一个‘狂’字。在郁某看来,姑娘的狂草不过徒有其形,而无其魂,更无自己的风格,只能骗骗外行。姑娘既擅于丹青,便该懂得缺少自己的风格乃书法大忌。实不相瞒,郁某最爱狂草,平日里对狂草也多有研究,姑娘的字确实入不了在下之眼。”
徐盈盈平日里多用行楷,几乎从不写草书,更别说狂草了。她这些天拼命描摹怀素和尚的狂草,已大概掌握了其外形。在与徐云怡比赛时,她便选用了看起来最高深的狂草,想要一举击败徐云怡,谁知却遇到了郁且狂这个行家。
即便又一次偷鸡不成蚀把米,徐盈盈却还在嘴硬,“常言道知易行难,郁相公说了我所写狂草到的百般不是,也说你对狂草多有研究。既然如此,还请相公露上一手,也让我心服口服。”
徐盈盈本以为郁且狂会知难而退,谁知郁且狂不但来到了放着笔墨纸砚的桌前,还开口问自己要了三壶汾酒。
“相公别是想喝得酩酊大醉,如此便不必再写这变幻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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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狂草。狂草写之不易,我也不强人所难,相公也不必惺惺作态了。”徐盈盈讥讽道。
郁且狂瞪了徐盈盈一眼,骂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既模仿张旭,便该知道张旭平生嗜酒,于酒后乘兴挥毫的轶事。狂草讲究狂放不羁,若无美酒助兴,何来狂放之感?”
虽然心里不悦,但徐盈盈心想郁且狂毕竟是裁判,还是不要得罪为好,于是她便吩咐家丁去取三壶汾酒来。
见郁且狂时而和徐盈盈谈笑有加,时而又对她冷嘲热讽,有时甚至会破口大骂,徐云怡也感到疑惑。她不明白徐盈盈为何要请自己到徐府,为何要和自己比赛,也不能断定郁且狂是否和徐盈盈相识,更不明白郁且狂为何时而偏向徐盈盈、时而又偏向自己。
等家丁取来酒后,郁且狂大袖一挥,随手便把家丁的一壶酒夺了过来。
大笑一声后,郁且狂迅速地揭开壶塞,像倒水似的把酒水倒进了自己嘴里。
没倒几口,一壶汾酒便被郁且狂喝得干干净净。喝完这壶酒后,他再次从家丁手里夺过另外一壶酒,又把这壶酒喝得干干净净。
直到喝完第三壶酒后,郁且狂大喝一声,他醉醺醺地来到桌旁,随手抓起桌上的湖笔,蘸了蘸端砚里的徽墨后,便龙飞凤舞地在宣纸上写起字来。
一气呵成后,郁且狂又大喝一声。把湖笔扔在笔搁上后,他迅速地仰起头来,双眼放着精光。
徐云怡和徐盈盈来到桌旁,想要看看郁且狂的字到底如何。
桌上的字确实让徐云怡和徐盈盈感到意外:一张不大的宣纸上写着短短一句诗:世人笑我太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这些字飘忽多变而又紧凑有力,飞动豪荡而又自由畅达,恰如张旭笔下“狂草”的狂放飘逸之姿,但又不逾规矩,可谓恰到好处。
两人本以为郁且狂纵使对书法有所研究,但也只是稍有涉猎而已,只怕登不得大雅之堂。直到见了他亲手所写的狂草后,徐云怡和徐盈盈都感到自愧不如。
徐云怡饱读诗书,自然懂得郁且狂所写的“世人笑我太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一句改自宋时刘克庄《一剪梅》里的“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一句,也知道他在借此诗来表达自己的心志,便微微笑了笑。
“张旭擅长草书,生性嗜酒,人称‘张颠’;怀素和尚以‘狂草’闻名于世,其笔法万变,飞动自然,亦喜酒后写字,人称‘醉素’,世人将他们合称为‘颠张醉素’,两人也被尊为‘草圣’。今日得见相公,宛如张旭、怀素和尚再现。”徐盈盈既钦佩郁且狂的书法,又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吹捧裁判的机会,“相公的‘狂草’奇险万状、变化万千,如疾风骤雨,又似惊沙坐飞,想来也担得起李颀《赠张旭》里对张旭‘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的描写,更如怀素和尚‘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
哈哈一笑后,郁且狂没再理徐盈盈的吹捧,转而对徐云怡说道:“云怡姑娘,该你一展身手了。”
徐云怡点了点头,缓步走到桌前。她拿起笔架上的一只湖笔,蘸好墨后,缓缓在纸上写起字来。
徐云怡写字时神情宁静,仿佛将全身心的精力投在了写字上。
等徐云怡写好字后,朱砂将写好的字拿起来,开始向众人展示徐云怡的字。
看到徐云怡写好的字后,徐盈盈又一次感到了意外。
洁白的宣纸上只写了两句诗: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但字体用的却是瘦金体!
在各种字体中,瘦金体极富个性,由宋徽宗赵佶所创。笔画瘦硬,但瘦而不失其肉,有瘦挺爽利、用笔细劲、运笔灵动等特点,所书者需要极高的功底与涵养,写字时需有气定神闲的心境,乃所有书法中最不易模仿的。自宋徽宗赵佶后,精于“瘦金体”的人可谓寥寥无几。所以看到徐云怡这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能写出一手不错的瘦金体后,徐盈盈自然感到意外。
和徐盈盈一样,郁且狂也感到非常意外。以前郁且狂只知徐云怡博学多识,却不曾想能写出一手不错的瘦金体。不同于徐盈盈,除了意外,郁且狂对徐云怡的敬佩之情瞬间又多了几分。
“瘦金体是宋徽宗御笔,自徽宗后,研习者寥寥无几。即便小有成就者,也只是徒有徽宗的风格而已,却找不到自己的个性。云怡姑娘的瘦金体虽然谈不上大家之笔,但姑娘年纪轻轻,却能写出一手不错的瘦金体,可谓十分不易,郁某佩服之至。”郁且狂对徐云怡说道,话语之间充满了敬佩之意。
毫无疑问,在“书”这一局上,徐云怡赢定了!
当郁且狂宣布此局的赢家是徐云怡时,徐盈盈纵使再怎么心有不甘,也只好带着满腔怒气接收失败的事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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