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二年,春二月。
距离李广、程不识云中、雁门撤兵已去半年。
长安未央宫内。
刘彻望着堂下的朝臣,他们个个面色阴霾,不敢作声。
“两年前,朕在此廷议,是和是战。你们言匈奴兵马行踪不定,我汉军不擅骑兵,又言长途奔袭,粮草不济,诸多借口!后闽越攻南越,匈奴得我金币文绣,不思感恩,却趁机犯我雁门,烽火直传长安,若不是边塞将士英勇,今日雁门可就要重蹈十年前的覆辙了!韩大夫,你作何感想啊?”
“圣上所言极是,臣惶恐不知这匈奴刁蛮,竟不讲信誉,屡屡犯我边境,是该予以教训,以扬我大汉国威!”御使大夫韩安国连忙出列下跪,借拱手之势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这长安的二月尚在严寒中,但他此刻却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两年前,他时任大农令,匈奴派使臣前来和亲,圣上便将和战之事交由群臣商议。他和王恢也是在这未央宫舌战,他主和,王恢主战。当时窦太后尚在病中,差人前来问话,群臣知太后心意,故不敢言战。如今窦太后已然作古,今日圣上旧事重提,他若再不改口,恐为圣上所忌,怕是这御史大夫之位就要不保了。
“爱卿既欲扬我国威,可有良策?”刘彻似乎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
“臣愿以这身朽骨,领兵出塞,将身赴死,以报皇恩!”韩安国拱手俯身,将双袖遮住面目,不敢抬头。
“爱卿能有此决心,朕心甚慰,不过爱卿是我大汉栋梁,岂可轻言生死!王大行,你可有扬威之策啊?”刘彻略过韩安国,看向堂下右侧的王恢。
王恢是燕人,身上天然有股强悍之气,可能因为如此,他一向是朝堂上的主战一派,虽已年过不惑,身体依然挺拔。他正了正衣襟,拱手道:“圣上容禀,臣确有一计,不知可行否?”
两年前,闽越攻南越,圣上派他和大农令出兵闽越,未至,闽越王驺郢即被其弟余善所杀,闽越不战而降,他事后曾去南越了解情况,不经意间听到一条绝密消息,那时他便更加坚定了战匈奴的决心。而此次,他筹划已久,因为他相信,圣上欲战匈奴之心亦已久矣。
春三月初,某日,长安东市。
东市,与北宫隔墙相望,是长安最繁华的一条街。街边两侧店铺相连,酒肆林立。
临街东南角耸立着一座三层建筑,是为“文信楼”,相传已有百年。当年吕不韦奇货独居,入秦拜相,封为文信侯,欲仿魏齐楚赵四公子,便在城外建别院以养门客。吕不韦贬下河南后,此院收归皇室所有。后楚军攻入咸阳,虽火烧三月不灭,但其时东市所处之地乃在咸阳城50里开外,于是这处别院得以保留。后太祖建都于此,其时国库空虚,朝廷便将这别院卖与当地富贾。这富贾买下别院后又将它进行了一番改造,前院高楼临街,便改成了酒楼,后院僻静,便做了客房。酒楼取名“文信楼”,经过近百年经营,现已成为长安高官富贾闲暇聚集的首选之地。
此时刚过未时,酒楼内宾客稀少,二楼厢房外却有一队士卒,他们个个身着铠甲,腰悬佩刀,分立门外两侧,分外醒目,似乎正在保护房内的什么重要人物。
此时厢房内几名客人正在密谈。
面北朝南的正是汉大行令王恢,在他左边的是一名年轻军官,观之约十七八岁,戎装束甲,相貌清秀中透着威武。这便是近年圣上身边的红人,卫夫人之弟,建章监卫青,外面那些卫士便是出自卫青所辖的建章营。卫青的对面,也是一名青年,着一身黄色布衣,面白无须,他是宿卫侍中桑弘羊。
王恢的对面,盘坐着一个中年胖子,此人圆脸短须,身着裘皮,此时他双手正从宽袖中伸出,架在双膝之上,那双手望之白净细长,一看就是养君处优的贵人。贵人身后还有一名随从,远远的站着,身旁放着一个羊皮袋,袋中鼓鼓囊囊,不知是何物件。
“雁门一别,已隔数年,不想能在长安再见聂翁,王恢敬聂翁一杯。”王恢双手端起面前青铜酒樽,向中年胖子拱了拱,一饮而尽。
王恢口中的聂翁便是这中年胖子,他本名聂1,是雁门一带的大贾,早年王恢巡边,在雁门曾见过一面。
这聂翁见王恢敬酒,连忙起身,抓起面前的酒樽,双手扶樽,朝王恢及众人拱手作了个揖,然后面向王恢,一饮而尽,手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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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樽说道:“大人客气,折煞小人,聂某本是乡野之流,竟容大人不弃,折节下交,已是荣幸之至。此次前来,未曾准备,只带了些塞外之物,盼诸位大人不弃。”
这时,随从已将羊皮袋提了过来,聂翁放下酒樽,令随从出门,顺手带上了房门。
这羊皮袋长长圆圆,鼓鼓囊囊,束口处用牛筋扎紧,聂翁坐下,将羊皮袋拉到身前,解开束带,从羊皮袋中掏出一个半大的羊角壶,又掏出一个中型皮袋,再掏出若干个小皮囊。
他将羊角壶打开,又从三个小皮囊中掏出三只爵杯,依次摆在几案之上,这爵杯周身碧绿如翠,望之绝非青铜材质,似非中原之物。
聂翁摇了摇手中的羊角壶,发出清脆的水流之声,“这壶中所盛乃是安息美酒,为西域蒲果所酿,和我大汉的美酒有很大的不同,各位大人不妨一尝。”他将壶中美酒依次倒入面前碧玉爵中,起身将爵杯放到三人案前。
“此杯唤作夜光杯,为西域楼兰国特产,这蒲酒置于杯中,在暗光处能发微光,故称夜光杯”。
“安息?楼兰?”卫青毕竟年少,听得好奇。“这楼兰之名我倒也有所耳闻,似乎地处西域荒漠之上,但这安息却从未听闻,莫非也是西域诸国之一?”
“大人有所不知,这安息并非西域,而是比西域更西,是戈壁沙漠以西的一大片绿洲,其地之广远超楼兰,其国人擅歌舞,喜蒙面赤足。这蒲果美酒乃安息的特产,不过说来也怪,这安息美酒却是要和着这楼兰夜光杯方能显出异色的。”聂翁连忙转过身,对着卫青细声解释道。
卫青越发听着好奇,便举起那夜光杯,细细看了看,这杯三足稍暗,杯身却是翠绿通透,杯口斜斜向上,杯沿有祥云细雕,入手温润细滑,确为上品。杯中美酒嫣红透亮,稍稍晃动杯身,一股淡淡的异香便透鼻而来,这香中掺着淡淡的酒味,却又不全是酒味。再看那杯身,那晃动中的美酒从杯身流过,留下淡淡的流迹,久久不散。美酒入口有些酸涩,片刻后又有回甜,的确不似中原之酒那般辛烈。
聂翁又回到自己的案前,拎过一个皮囊,在众人案前依次倒出些许干果,“此果干便是这酿酒的蒲果所制,这蒲果鲜果不易保存,安息人便将鲜果风干成果干,这果干酸甜软糯,是西域诸国王庭的御用干果,诸位大人不妨尝一尝”。
“聂翁美意,我等心领了,聂翁无须客套,你我相知相交,岂为这口食之物。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王恢放下杯子,起身拱手。
“全凭大人吩咐!”聂翁回到位置,放下皮囊。
王恢不知,在他们和聂1交谈之时,楼下西厢房内却也有两人。这二人貌似情侣,但那女子是却坐在男子的对面,眼光并没有正视那男子,神情间更似若即若离,男子此刻就坐在她对面,怔怔的望着她。
“张公子,你可识得这楼上诸人?”女子似乎只是随意一问,却又转过头来,把一双明亮的眸子怔怔的盯着那男子,声音莺莺燕燕,甚是好听。她今天头上戴着一支白色玉簪,身着绿色绸衣,外披红色裘皮披风,那张似笑似嗔的脸上,肤若凝脂,唇带桃红,鼻似荷尖,眉如新月,一双明媚的丹凤眼中黑白分明似一汪秋水,煞是迷人。
他平日里总唤我将军,今日却唤我公子,这是何意?此时张次公正怔怔看着对面的美色,心不在焉,听到问话后,脸色愣了愣,随即抬头向对面二楼厢房看去。
“哦,进来之时,我曾瞥了一眼。为首的三人,那少年武将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乃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卫夫人之弟,建章监卫青。至于中间年长的那个,却是掌边关及侯国要务的大行令王恢王大人。至于另外一个布衣,我却不识得。”
“哦?那门外那些卫士,莫非是建章营的人?”姑娘似乎很好奇。
“不错,那些卫士看装束确实是宫廷亲军建章营。只是这建章营统管宫内,难得出宫,出现在这东市,倒是少见。”张次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王大人和卫将军来此作甚?还有他们身边那个布衣,看着也不似寻常之人,却不知是谁。”姑娘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她紧盯着对面的厢房,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张次公。
“确实有些奇怪,这大行令掌边关及侯国要事,相交者或为边关要将,或为侯国要员,皆为外朝官员。这卫青所掌建章营,却都是内府要务。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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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聚在一起,已是非比寻常!他们不在宫中,却来这文信楼,不知所为何故。”张次公也有些想不明白。
“或者和他们会见的人有关,你可知和他们见面的又是何人?”姑娘回过头,盯着张次公,这次她倒并非自言自语。
“我们过来之时,那楼上厢房外便有人看守,此时更有建章营守卫,想必房内客人身份尊贵、非比寻常。翁主若想知道,待他们离去后,我便着人乔装打听便是。”张次公虽不知翁主为何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不过只要能为她效劳,他还是很乐意的。
“好,我不光要知道他们见的是谁,我还想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我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刘陵握了握粉拳,那纤纤十指上因用力而变得更加白亮,她转头盯着对面楼上厢房,嘴角上扬。
刘陵是淮南王刘安之女,建元二年,淮南王入京朝见,刘陵便随父进了京。刘安回国后,却独把爱女留在了长安。这刘陵贵为翁主,却不似别家闺秀一般足不出户,坊间传言她便是这“文信楼”的幕后老板。淮南王乃是文学大家,其文采甚得圣上赏识,国事民生,圣上更是经常问策于他,也算是诸侯王中的红人。刘陵家学渊博,她不以翁主之身结交三公九卿的府中闺秀,却常以卓越文采结交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张次公和她相识实属偶然。
张次公本为河东郡人,自幼习武,景帝时河东灾荒,为给家人一口饱饭,他便仗着有一身武艺,入绿林为盗。圣上即位后,大赦天下,他便来到这长安卖艺。后偶遇太尉田蚡,得其赏识,入得太尉府,后又调入北军。建元二年,田太尉虽因赵绾王臧之事被免,但其仍为圣上倚重,常以武安侯身份出入朝堂,张次公于是在军中未受牵连。
窦太后辞世后,武安侯再次入朝,官拜丞相。田蚡与大农令韩安国向来交好,拜相后,大农令便任了御使大夫。其时,太尉空缺,圣上便让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掌了军事。张次公因其聪慧擅武,又甚得丞相与御使大夫赏识,便升任了这北军校尉。
张次公和刘陵相识纯属偶然,那时他还是太尉府中侍卫,一次大农令韩安国在太尉府中饮酒,不慎醉倒,太尉便派他护送韩大人回府。归来途中,路过这文信楼,当时楼上正有歌姬献艺,街上有很多市民驻足。这也正常,外地来京的歌姬若想在这长安城中立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在这文信楼的楼上临街献艺,若技艺精湛能得长安市民坊间相传,就算在这京城立稳了。张次公本无意驻足,只是偶然间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他本想上前招呼,靠近后却想起原来是当年一同为盗的几个旧人,他便停下了脚步,准备返身,在他返身之时,却意外的发现那几个旧人虽是散在人群之中,却似有意无意的围着两名妙龄女子。张次公有些好奇,就多看了一眼,这其中一名绿衣女子身姿娇俏,衣着华贵,似大户人家小姐,身旁那个却似丫鬟打扮。那丫鬟此时似是无意的往这边看了一眼,那俏脸上双眼灵动,竟似透着灵气,张次公不免啧啧称奇。
张次公是过来人,看到这群人的架势,便知他们的目标是这两名女子,其中那小姐装扮的女子头上插着一枚发簪,这簪子看上去通体白如羊脂,簪头以金花相饰,金花周围镶有珍珠,中心处却又镶嵌有一颗蓝色的宝石,这宝石硕大,透着幽幽蓝光,望之即知非寻常之物,这群人的目标,只怕是这发簪无疑了。
张次公本不想和这群盗贼有什么瓜葛,但在这京城之中,若有人当街行盗,而他这名太尉府侍卫又恰好在现场,若然不加阻拦的话,恐为太尉所疑。他本想上前告知那名小姐,却又觉唐突,于是便在旁监视,以便见机行事。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那群人并未在文信楼前行凶,而是待散场后又跟踪了两条街,至一处里弄时,见四下无人,便将两人拦住,欲公然抢劫。而张次公就在此时出现,他取下佩刀,将衣襟下摆割下一段蒙了面孔,三拳两脚便将那群歹人赶跑了。
后来小姐问他为何蒙面,他隐去了故人一事,只说怕他们记住容貌,今后纠缠,贼人虽不足惧,他却不愿给太尉府惹上麻烦。从此他便和这刘陵相识了,他调北军后,刘陵经常出入军营,她是淮南王翁主,淮南王又颇得圣上赏识,因此军中士官便不拦她。
她一个弱女子,不回那南方侯国享翁主之福,却要在这远离家国的长安颠沛,不去那王公贵族家中做客,却常来这混沌的军中打听朝廷要闻,这女人还真是个谜,张次公心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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