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大梁帝都,草长莺飞,繁花似锦。
贵胄云集的天子脚下,上至九五之尊,下至黎民百姓,都已脱下厚厚的冬装,轻车简从,喜气洋洋地开始迎接又一个春天的到来。大街小巷热闹非凡,人流如织,各种叫卖声都好像比沉闷的冬天更卖力,更高亢了。
在这春日祥和,一派喜气的京城中,似乎只有一处是永远沉沦在被人们遗忘的角落,不会被阳光照耀和光顾的。它被设置在离京城中心稍远的郊外,本就人迹罕至,加之凡有不知情者靠近时都会被衙役大声呵斥驱逐,更使得这处所在像鬼魅一般神秘,像寒冰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就是大梁国顺天府大狱。
按照梁朝旧制,整个京城就只设这一座大狱。不论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只要犯罪的一律羁押在同一所大狱里,因此规制比历朝的大狱都要大得多。顺天府大狱共分为五层,从上到下依次安排的是皇族贵胄,大臣公爵,官阶地主,贩夫走卒,行商坐贾,每一层设置牢室五十余间,从上到下条件自然是越来越差。皇族贵胄乃与天子多多少少有点血脉关系的,他们即使犯法,享受到的也比普通贩夫走卒的日常生活都还要好。只是这行商坐贾被安排在最底一层,可能不被人所理解。
其实,按梁制,为鼓励经济发展,朝廷还算是给了商人足够的空间,在政策上也有很大的弹性,所以很多商人都利用了朝廷的利好政策赚得盆满钵满。富甲一方的商人其实是很受时人羡慕和钦佩的,因为一旦有了钱,这些商人多半会用来与政府官员勾连互通,后者自然就会给商人们长脸。但一旦商人犯罪,朝廷最看不起的也是商人,打压得也最为厉害。原因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你得意时风生水起,我无奈你何,你不得意时就得被我踩在脚底下,往死了整你。人啊,总是爱捧高踩低的,同时,这些商人的家属也自然会大把大把地往顺天衙门的各级官吏手里塞银票,以博得一点在监狱里的稍好待遇。所以,贬低商人,何乐而不为呢?
这天,顺天府两衙役在门口晒着暖烘烘的春日阳光,正懒洋洋昏昏欲睡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越驶越近,越来越响,惊了二人的好梦。很快,两辆豪华的马车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那奢华几乎要亮瞎二人迷蒙的双眼。
两辆马车均是高棚青辕,比普通马车宽敞约略一倍,楠木车身,车四周由光滑精致的厚实绸缎装裹。赶马的车夫高束发髻,表情严肃,虽只青衣薄衫,但仍可见其质地优良,似乎连这样身份人的也不能被怠慢了去。更惹人眼目的则是那两匹高头大马,体型饱满优美,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毛色光滑而呈暗红色,衬着这春日的暖阳,几欲折射出光来。
两个衙役一下子精神了,瞌睡虫早被赶到了九霄云外。其中一个稍有点见识,趁马车刚停下来,起身悄悄凑过去和另一个耳语:“哥们,那可是汗血宝马,竟然用来拉车,啧啧啧,有搞头。”另一人没说话,眼里却放着光,两人交换了下眼神,面露喜色,知道有好事上门了。这等豪奢,非富即贵啊。
在马车上还未走下一个人来之前,两人迅速在头脑里搜索着牢狱里所有犯人的资料。他俩虽到顺天衙门里供职时间不长,但如今牢狱里屈指可数的些许犯人,他们还是大致清楚的。三年前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除重刑犯外,普通犯人都已放出牢狱;一年前太后薨逝,皇上再次诏令减轻所有犯人的罪责。于是,除杀人致死的被改为秋后处决外,其余的犯人基本都已特赦,甚至连杀了人的王公贵族,也被高人们以各种手段拯救出狱了,当然,这类事仍然属于隐秘,不敢光明正大捅到皇上面前去的。不过,得了好处的都是些达官贵人,谁会这么不开眼地跑去告状呢,除非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牢里还有谁,竟然值得这等显亲贵戚前来探望?莫非又是那身在最底层,已自暴自弃到不成人形的高普沧?
说起这个高普沧,两个衙役毕竟身份太低,且不算衙门里的老人,所知信息太少。但他们知道,这样一个早已自称死罪,多次主动请死的商人,却先后有理郡王府的景瑜王爷,刑部尚书马谦德之子马凌云时常前来探望,并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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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礼遇有加,叮嘱衙役们不得打骂,供应上好伙食,好生照看。这二位可是京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平时能见着一个已是恩典,而这位貌不惊人的布衣商人,却从未表示过对云上之人的谄媚阿谀,一味地只是每日粗茶淡饭,沉默寡言。
今日这前来的贵人又是谁?两个衙役还没来得及再次交流一下眼神,就瞅见马车上跳下两人来。一个年轻人,身材中等,相貌一般,属于过目就忘的毫无特色之人,容颜略清瘦,虽服饰华贵,但难掩其面色上的忧虑与焦躁,似与他这般年纪颇不相符,吸引人注意的绝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的双脚,两只脚一高一低,原来竟是腿有残疾。另一人约莫五十岁年纪,长身玉立,浓眉大眼,须髯飘飘,颇有气度,年轻时定是名美男子,只是眼神凌厉而傲慢,目光所及似都是在睥睨众生,让人不由发自内心地一颤。
那年轻人向老者微微一拱手,又伸出右手示意老者一同前行,态度恭敬,面色严肃。老者稍一点头,两人便快步向衙役走来。这时两衙役已经站起来了,笔挺挺地面对访客,因为他们已注意到,那年轻人貌似普普通通,但那老者却是身着三品服饰。虽说在这遍地贵胄的京城,三品实在算不上大员,但对于如蝼蚁般的衙役来说,任何一个官员都是吃罪不起的。待访客走近,其中年长一点的衙役便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来者何人?”虽声音洪亮,但底气不足。他们尤其记得,上次晚班的小黑就因为天色已晚,看不清来者的长相,恶言恶语地喊出一句“来者何人”,而被暴打一顿,因为那次来的正是一品大员兵部尚书罗尽忠的儿子罗长林,京城里出了名的恶少。小黑被打得皮开肉绽,至今两月有余仍脸有淤青。
那年轻人听得问话,倒是表现得彬彬有礼:“有劳二位,这位是茶马司曾乘风曾大人。我们前来探望犯人高普沧,还请行个方便。”说着从宽大的袖袋中熟练地摸出两锭银子并监狱允入文书,递向二人。果然是来看高普沧的,两人不动声色地毫不推辞就熟练接下了,银两纳入袖袋中,文书则匆匆瞟了一眼,只见顺天衙门大印赫赫在目,赶紧恭敬地叫一声“曾大人请”,便利落地打开偏门,请他们进去。且不说这三品大员的身份,也不说这两锭沉甸甸的银子,单就冲高普沧的名字,两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放行。但以他们低微的身份和有限的见识,实在不能理解一个无权无职的落魄商人何以能引来如此多的达官贵人前来探望。
其中一名衙役引导着来访的二人,曲曲折折地进了大狱。这商人的牢狱设置在最底层,终年不见阳光,走进地下第三层时,厚重的霉味就扑鼻而来。曾大人虽以长袖轻掩口鼻,但仍连打出好几个喷嚏。那衙役趁行至油灯下时,偷眼向二人瞧去,只见年轻人脸上表情复杂,紧闭的双唇与绷紧的脸部肌肉似有压抑在内心的无限波澜,柔和的眼神又似有掩饰不住的同情。那曾大人表情平静,只是从其稍微牵扯的嘴角和喉咙底发出的微哼,似看出其内心的蔑视,也不知是在蔑视这衙役,还是在蔑视这大牢的环境,甚或在他自己的内心,在蔑视某种平时难以蔑视的东西。
三人前后脚来到地下第五层,这里的霉味已几乎令人作呕,且空气潮湿阴冷,地面溜滑,需一步步踏实了才能保证走稳了。衙役恭敬地引导着二人来到一扇牢门前,摇了摇牢门上的大铁锁,沉声叫道:“高普沧,有人探望。“
牢内昏暗,但见一人静坐于草堆之上一动不动,对门外的声响似乎毫无知觉。衙役将油灯稍举高些,又叫了一声:“高普沧,有人探望。”牢内之人仍然纹丝不动,衙役只得掏出牢门钥匙,叮叮哐啷地开了门。
“小哥,可否让我们单独待在这里一会?“这时,年轻人又从袖笼里摸出一锭银子,塞到衙役手里,低声恳请道。
“这个,这不太合规矩。。。“衙役犹豫着没去接那锭银子,面露难色。按照探视规定,当班衙役是必须一直随侍在侧,不得离岗的。因为此前便曾发生过探视之人为犯人偷偷传递工具,以致犯人越狱成功的事情发生过,为确保安全,顺天衙门一再叮嘱,绝不可有一丝一毫懈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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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算是牢门大开,高老先生,他会走出去吗?“曾大人见衙役支支吾吾,突然义正词严起来,他手指着牢中的高普沧,眼睛却是盯着身边的年轻人。虽让探监者与犯人单独相处已属犯规,但经这么貌似冠冕堂皇地一指责,衙役倒像是理亏了一般。他一阵脸红,想想确实越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此刻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呢,于是迅速接过银子,低声地一叠连声道:“是是是,您老说的对,即便是这里无人看守,高。。。他也不会逃走的。“说着一躬身,迅速接过银子,退了几步就一溜烟地跑开了。但他也不敢跑得太远,只是上了一层楼,到那儿的入口处等着,这是大狱唯一的出口,除非遁地,否则一个苍蝇也别想从别处飞出去。
待那衙役走远,曾大人和年轻人一同踏进牢门。那曾大人一拱手,向牢中的高普沧微微行了一礼,低声关切道:“高兄,你受苦了。“
身边的年轻人倒是一句话没说,表情木然,只是在一边垂手而立,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牢中枯坐在油灯下,连颌下长须都不曾丝毫抖动的老者就是高普沧了。他紧闭双目,神情淡然,脸上的道道沟壑似在诉说着毕生的沧桑。因长期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他面色煞白,与满头银发几乎浑然一体,听到说话声,他的眼睑稍微颤动了一下,但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莽枝,你和你父亲说两句吧。“曾大人面向身边的年轻人,轻声叫道。叫莽枝的年轻人咬紧了牙关,没有开口。高普沧此时却微微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投向了牢门内的二人。
“莽枝来了。“高普沧开口了,声音像是从紧锁的喉咙中挤出一条缝来般嘶哑,极度干裂的嘴唇因翕动而渗出鲜红的血丝。
“嗯。“莽枝冷漠地应了一声,却依旧表情冷淡,毫无亲近之意,脚步也纹丝未动。
“我已是将死之人,早该一死以赎一身的罪孽,若还能有一丝用处,也算是为你们尽最后的心力了。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高普沧缓慢而低沉地说着,重新又闭上了眼睛。
“高兄,你这是何苦呢,你完全可以出去颐养天年,那件事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景王爷和马公子都早已和顺天府的李深打过招呼了,你当年乃无心之失,莽枝也不会怪你的,就只等你一句话了。。。“曾大人向前一步,靠近高普沧,低声劝慰着。
高普沧依旧闭着眼睛,似乎要把自己与这尘世隔绝开来。沉默许久,他才轻声说道:“我心意已决,曾兄无需多言。”
曾大人见高普沧决绝的表情,想要多说几句的也只好闭了嘴,只是朝叫莽枝的年轻人轻轻摆了摆头,示意年轻人开口。莽枝只得上前,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终于心一横,什么也没叫,直接问道:“临川地库的钥匙,您知道在哪吗?”
“在你娘。。。你干娘。。。她手上。”说到那个半疯的女人,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女人,高普沧平静的脸上终是有所动容。
“她怎么可能知道,她现在仍是疯。。。”莽枝冲口而出,却被曾大人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住了,并迅速瞟了一眼高普沧。高普沧紧闭双唇,从紧咬的牙关中可以判断出他内心的波澜,但始终不再发一声。
牢狱里死一般寂静,虽是大白天,竟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当然,在这距离地面约十米的地底深处,终日是无法见到阳光的,牢中之人更是不知天地日月。油灯静静地燃烧着,灯芯偶尔爆出噼啪一声,都能像平地惊雷一般把人吓一跳。三人都不再出声,高普沧更是摆出一副送客的表情。曾大人与莽枝终于抵挡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两人轻轻交换了下眼神,点了点头。
“高兄,那我们走了。你保重身体,革登和攸乐。。。还没有消息。”曾大人紧盯着高普沧的眼睛,见他动静全无,只得转身离开了。莽枝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牢中苍白的老者,终是什么也没说,跟着离开了。
空荡荡的地下五层牢狱里,又恢复了如地狱般的死寂。昏黄油灯下的高普沧如一尊雕塑一般,良久,两行浊泪才从紧闭的双眼中静静滑落,悄无声息地融入他身下濡湿的稻草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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