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尘封的、腐朽的窗棂中射进屋来,在墙面上投下了斑驳陆离的影子。
冷言已经醒了过来。
他的上身赤着,右肩和胸前缠裹着干净的纱布,包扎的非常仔细,也很内行,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草药味。
“这是什么地方?我还活着么?”他口中是喃喃自语。接着,他便想起身,但是!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使他很快地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醒了!他醒了!老婆子!”他听见有人在惊喜地叫着。他扭头看去,一张古铜色的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眼前。显然,从死亡线上将他拉回来的,一定就是眼前这户人家了。他又想起身,是的,应当谢谢人家的。所以,他一咬牙,挣扎着要坐起,但!只一阵眩晕,那种感觉再一次强烈地向他袭来。
老汉急忙上前扶住他:“别动!别动!你的伤还没好哩。”这时,一个老妇人手中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黑土钵儿,口中不迭地道:“菩萨保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她拽过一张凳子,坐在床边,一边用个勺儿盛起一勺汤,口中道:“来!喝点鱼汤吧!这对你的伤有好处!”
老汉则在他的身后垫了一床棉絮。这样,他就可以半躺着了。做完这些事后,他就从腰际间摸出个烟斗来,往门口那一蹲,是那样熟练地装上烟丝,压压,点着,然后”吧嗒吧嗒“地吸起来,火头忽明忽暗间,腾起一缕淡淡的青烟,很快地浸漫了那张古铜色的,布满皱纹的脸。他身后的阳光很是晃眼。但冷言可以看见,那烟雾后的那张脸儿堆满了笑,憨憨的那种,很是灿烂,亦如外面的阳光。
“多谢二老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冷言道。却是很难有的平和。
“嗳!哪的话呢?不过!昨个夜里,老头子把你给背回来的时候,那可真是吓人,都是血。现在好了,你醒过来了,咱也就放心了。”老妇人说着已将那勺汤送到了冷言的嘴边。
还需要说什么呢?冷言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这是一对多么善良、笃实的老夫妻呀!
这对老夫妻就住在离江边不远的半山坡上,他们有一个儿子,正守戌塞外边陲。
白日里,老汉出去捕鱼,有时晚上也出去。老妇人则在家中晒鱼补网,间或打理那小菜园子。
……
当他觉得身体好了一点的时候,他便有了要出去走走的念头。
所以!他就走出了屋子。
正值午后,阳光非常的好。老汉今天没出去,正蹲在墙角悠闲地抽着烟,眯缝着眼,看那老妇人坐在一张矮凳上缝补着一件短襟,脚边有几只小鸡在觅食嬉斗。
看见冷言出来,那老汉慌忙站起来,将烟斗在鞋底上搕了搕,随手就别在腰后,憨憨地冲着冷言笑了笑,便走到一张支架前修补起那鱼网来。
“你不应该起来的!”老妇人温和地责备道。
“老妈妈费心了,我只是想到江边走走。”冷言笑着说,笑意中流露着自然,自从爱女秋秋死后,他还没有这样笑过,即使是在柳如烟那里。
“那…?”老妇人犹豫了一下,“也好,不过,江边风大,还是早点回来的好。”
冷言的身体康复的也真快,这数数有五天了吧,但他已经可以舒展开了!
……
远处,白帆点点,江鸥在澄净的蓝天上闲逸地滑翔着,写着诗意。
阳光濡火,江滩上的那一片细沙泛着灿灿的金光。
冷言想到他的那把剑来!坠崖时,剑,已落入了滔滔江水之中。
这使他很是沮丧,那确是一把好剑,随他已有十几年了,从塞北大漠到南海岸边。正所谓,日久生情,人如此物亦使然。何况他是剑客。
一个剑客。剑!就是他的生命。
……
风!乱发,任思绪随之飞扬。
他忽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此时。
应天府,按察司。
书房内,按察使李载道刚刚听完”追风校尉“常春的汇报,眉头略锁,道:”噢?冷言居然没死?“
“大人!最近锦衣卫的大批高手南下应天,听说,这其中还有西洋来的火枪队,领队的是一个叫什么查尔斯的英夷!”
“是么?你的意思是说,汪直此举与彭伦有关?”
“是的!大人!当年设计绞杀酒客诗家的正是锦衣卫的总管汪直,后来诗家在‘碧水湾’彭伦与兰馨成亲之日杀了当日事件的参与者兰馨、许宁,现在就只剩下一个汪直了。如今彭伦虽说退居碧水湾进行复仇计划,以报杀妻之恨,但暗地里也还在不断地扩张锦衣卫的势力,所以……”常春说到这,拿眼看了看李载道,见李载道微微颔首,似有肯定的意思后,便又道,“锦衣卫与西厂素来不和,尤其是锦衣卫的总管汪直与西厂的总管朱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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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明争暗斗,甚为激烈。而冷言正是朱永的得力心腹,人在应天,一来替朱永打理南方的产业,二来监视锦衣卫在南方的活动,如今冷言寻仇心切,正给彭伦可趁之机。大人!您看,卑职是否可以……”
“好!好!哼哼!这盘棋下到这,才算是有些意思了!”李载道缓缓地道,声音低得恐就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但,常春却已经领会他的意思了。因为他看见,李载道在说完这句话后,嘴角竟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同时。
应天府郊外。
碧水湾庄园,悄悄静静的。
庄园后院之外,是一条弯弯的河流,河滩边随风摇曳着茂密的芦草。
忽闻“啪啪”节奏分明的叩门声,清脆的声响一下惊起了芦丛中的几只翠鸟,箭一般地射向远处。
“吱呀”一声,院门掩开一条缝,一个人影闪了进去……
过了不一会,就见十多个人鱼贯着出了院门,冲进芦荡。接着,几只小船儿从芦荡中划了出来。
他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
夕阳渐渐沉入了云水一线的苍茫远山。
从江面上吹来的风,稍带寒意。冷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是应该回去的时候。他这么想着,便已缓步往回去。
……
他已可以看见那间茅屋了,还有,那道篱笆墙。
忽然间!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是一个剑客的本能,更何况他是快剑冷言。
实在是太安静了!
冷言提一口真气,身形一展,如兔起鹘落。少倾,他已飘落在那道篱笆墙的院门前。
蓦地!但见冷言身体晃了一晃,便仿若雷殛般地呆在那,一动不动。
院内一片狼籍,净是摔碎了的坛坛罐罐,门窗桌椅被砸得稀烂……
东一滩西一滩的血迹……
顺眼望去,那老汉伏在坍塌的鱼网架上,左手仍是紧紧地抓着那支烟斗。老妇人则蜷屈在墙角的一大滩血泊中,怀中犹抱着几根材薪……
此情此景,煞是让人伤心惨目,冷言直觉得一阵疼痛透至心肺。
……
冷言含着泪默默地将老人家的尸体归在一处,理好他们的衫容。
突然!他发现老汉的右手指缝间有黑色的丝织物露出,他掰开老汉的手指,那是从黑色的长衫上扯裂下的一条绸布,还是上等的杭绸。显然这是老汉临死前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只不过,凶手并没有发现或是在意到,至,留下了这一线索。
冷言缓缓地将这块绸布举到眼前,久久地凝注着。
黑绸?黑绸?黑色的绸?上等的杭绸?
东郭飞雪的长衫!黑色的长衫!
想想!
是他!应该是他!是他!绝对是他——东郭飞雪!
冷言的眼中喷着怒火!他缓缓、缓缓地站起身,忽然!他双臂一振,仰天长吼:”东郭飞雪!吾必杀之!“
这声吼,犹若空山虎啸,既凄厉又惨烈,久久地震荡在这半山坡上……
暗云凄断,暮色苍茫的寥廓天穹里,一只孤雁悲鸣着掠过初升的池月。
东郭飞雪仰躺在一处池塘边的草地上。
目睹着冷言纵身崖下,没入滔滔的江水之中。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有那么几分惆怅,他继而有想到自己的孤独,那么一丝无名的恐惧便就悄悄地袭上了他的心头。
他没有去柳如烟那里。
他想到应该去看看小小了。小小是东郭青山的私生子,一直寄养在皖南山中的一户赵姓人家。
那是一座偏僻的小山村。
第二天午时,东郭飞雪便到了村里。
可是!村子里一片死寂,既不见一个人影,也不闻鸡犬之声。端的是有些悚人。
转过几处巷陌竹林,一座青瓦灰墙的宅院出现在眼前。门前有一对石鼓,显是个大户人家。但只大门紧闭,飞雪上前叩门,却不闻回应。
东郭飞雪略一迟疑,便一纵身掠进了院内。见,庭院里墙漫苍苔,荒草没膝,窗棂廊柱上蛛网吊结,枝叶婆娑,哪里见得一点生人的气息。
“唉!小小!你在哪呢?”此景,东郭飞雪不禁叹息,心中是纷乱不已。
正此时,忽闻“沙沙”声响自院角的荒草中传来。东郭飞雪疾步向前,撩开草丛,见一六七岁的孩童正从墙洞中爬进,他穿着皱巴巴的短襟,腰间扎着一根麻绳,头发散乱,沾染了些许的草屑泥尘。
那孩童已站起身,东郭飞雪一见,是不由惊道:“啊!小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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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那孩子先是愣了一下,俄而是倏地飞扑过来,投入东郭飞雪的怀中,哭了起来。
“小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何会成这样,你赵大叔呢?村里的人呢?都哪里去了?”东郭飞雪急急问道。
“叔叔!在你上次走后不久,这里就发生了匪患,接着又发生了瘟疫,死了好多人,所以大家就都逃走了。”小小抽泣着道。
“你赵大叔没有带你一起走么?”
“有啊!赵大叔是带我一起走的,可是…可是我怕叔叔万一回来,要是见不到小小,会很担心的,所以,我…我…我就给赵大叔留了一封信,说是找叔叔去了,小小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唉!傻孩子!叔叔自然会找到你的,你看你,都变成什么样了,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呀,这叫叔叔有多心疼!”东郭飞雪爱怜地道。
“叔叔!小小不怕苦!小小只是很想叔叔的!”
“好!好孩子!小小!你不是一直想去洞庭湖么?叔叔这次回来,就是要带你去呀!你说,好么?”
“好!”小小破涕笑道。
湖边芦荡,风中摇曳,掩映着湖面上的几只垂钓小舟以及远处的风帆点点。
翠竹如盖,荫蔽着湖边的冷香小筑,却在其间投下斑斑点点温柔的阳光。栏杆外那一片碧绿如玉,透着明艳的荷莲在这夏日阳光的抚慰下显得十分润泽,惹人怜爱。
从湖面上吹送来的一丝儿微湿的风,悄悄地捎来一阵阵新鲜、清凉的沁人心腑的芳馥气息。
“叔叔!这儿真美呀!这是什么地方呀?”小小趴在栏杆上说道。
“小小!这就是五大名湖之一的洞庭湖呀!”东郭飞雪说着,眼望着水净澄明的湖水,不禁又勾起往事。东郭青山的音容又浮现在眼前。东郭飞雪缓缓地站起身,从伞柄中轻轻地掣出剑来,来到中庭,轻抖腕,剑舞飘飘,行支流水,舒徐潇洒,闪闪寒芒中含有孤独凄凉之慨,口中吟道:风声咽,生死两离诀。别语叮咛和泪说,衣襟沾泪血。尽做钢肠似铁,也难空对月!酒客飘零酒一杯,诗家何处觅音阕……
“好凄凉的剑!好凄凉的词!”忽闻有人说道。
东郭飞雪收势循音,不知何时,一人已站在庭廊下,见他身着白衫,发束银丝冠,面如玉,发如云墨,五缕长髯瀑泻当胸,似如云天星宿落凡间,端的是气度儒雅。其人正一手持壶,一手持杯,自斟自饮。
“尊驾何人?与我可曾相识?”东郭飞雪道。
“呵呵……”那人笑而道,“吾乃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哎呀!原来是‘一叶扁舟轻帆卷,玉箫吹遍江湖两岸春’的梦觉老人!失敬!失敬!”
“不错!正是!”那人颔首笑道,“往事已矣!面对如此湖光山色,当饮酒以抒胸臆,来!来!来!你我何不借此开怀,洗尽铅华,同采这洞庭风韵,共赏那西窗明月呢?”
“好!既然梦觉老人说了!飞雪岂可慢怠!来!小小!”飞雪向小小招手道,“快来见过梦觉老人!”
“小小见过梦觉老人爷爷!”小小上前,深施礼,脆脆地道。
“好!好!这就是青山之子?”梦觉老人道。
“正是!”
……
夜雾悄悄弥漫了冷香小筑,湖面上远远地闪烁着的点点渔火与水天一际的稀稀落落的星光交映着托起一弯朦朦的新月。
“茫茫风尘,今能与梦觉老人在这洞庭湖畔的冷香小筑内饮酒赏月,真乃是人生幸事!”东郭飞雪道。
“哪里?哪里?有缘人,自然是千里来相会的!”梦觉老人笑道。
二人酒至极酣,已然微醉,小小一旁已睡去多时了。
……
“唉!”东郭飞雪忽地长叹一声。
“你似有事要托我么?”梦觉老人言道。
“唉!”东郭飞雪并不作答,却依然叹息。
“好吧!你尽管去!小小这孩子,就交由老夫便是!”梦觉老人微然道。
“前辈!”东郭飞雪眼中噙泪,倏地离席而起,振衣正冠,深施一礼,道:“小小无知,竟蒙不弃,乃青山之福,飞雪之幸也,飞雪惶愧,无以为报!只匣中古水(注:指剑,古人多以此谓之)以赠,望梦觉老人纳之!”
“唉!酒客诗家原为一体,酒客既殁,诗家又焉能独活!老夫知你心意,你只管去吧!老夫决不负故人之托!”
“多谢!”话音一落,飞雪倏然转身,连看也不看小小一眼,便径自走了。
梦觉老人目送着东郭飞雪孤独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中渐渐远去,不由得摇首叹息。他知道,东郭飞雪此去,其实是走向一条不归之路呀!然而!这也正是东郭飞雪必然的选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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