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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光平二年春,上巳节刚过,气候渐渐转暖,榆树结出了榆钱。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正在品茶的费燮和许功齐齐向门口看去,只见在仆役的引导下,一个头戴进贤冠,身着红色官服的年轻人迈过了门槛,走进厅中。他不过二十五六岁,面如冠玉,一副儒雅的名士之风。看到二人,他便立刻恭谨地作揖行礼:“费长史、许军师。”

    “苏尚书。”长史和军师也立马站起了身,还了礼。尽管身为前辈,又都是戴相所倚重的要员,但他们无法轻视面前的这位年轻人。尚书苏琉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青年俊杰,他出身于世家,是太傅苏普的长孙,本人又极有才华名望,号称庙堂之器,故年纪轻轻便在尚书台供职,而与戴氏一家的特殊关系则更给予了他轻狂的资本。然而,苏琉却并未被自己的少年得志冲昏了头脑,官职愈显,名气愈大,他便愈加谨慎,待人接物便也愈谦恭有礼,因而广受京师士人们的赞誉。

    三人叙礼毕,费燮和许功请苏琉坐下,苏琉谦让了两句后便也坐了下来,正在费燮的身边,许功对面。他跪坐时腰身如松柏般挺直,神情庄重,相府的下人为他端来了茶水,他也微微欠身点头。

    “苏尚书先歇息一会儿,这时候申公还在用早膳,召对还得过些时候。”看见苏琉的模样,费燮一边说着,一边也不禁在心里称赞了几句。

    “是,多谢费长史提点。”苏琉笑道,“我第一次来,确实还不太懂申公的规矩。”

    “这无妨,以苏尚书的才望,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来呢。”

    “岂敢,费长史谬赞了。”

    宁朝制度,天子每五日一朝,于泰理殿会见文武百官,商讨军国大事。然而自从天下大乱,特别是枭雄戴晟入主京师以来,削夺朝廷的权力,把天子当做提线木偶一般玩弄,于是大权旁落,每五日一次的朝会也变得徒具其表,不过是形式而已,真正的生杀赏罚不在于宫中,而是在于申公戴晟的府邸,一切政事均先出自申府,而后在朝会上走个过场,便是天子的诏令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戴晟便也效法朝廷,在府中定下五日一会议的制度,取代泰理殿朝会。而在此之外,戴晟还经常举行单独召对,不定期地会见申府和尚书台的心腹高官,以谈论国事,把持政柄。

    三人今日入府,也正是为了召对而来。长史费燮与军师祭酒许功分别是戴相府中文武之首,尚书令谢建统领台阁,都是相府会议和单独召对的固定人选,但是今日谢建有要紧的公务在身,无法参加,便让下属尚书苏琉替代了。

    苏琉挽袖伸手,举杯饮茶。略寒暄后,三人便在陈设雅致的厅中闲谈起来,只管聊些无关的风月闲话消磨时光,不曾涉及公务。费燮一向有学识广博的名气,高谈阔论起来,天南海北,三教九流无所不及,颇有生趣,而许功也无愧于军师的地位,缜密敏锐,紧跟着费燮的思路话头,内心明白透彻。只有苏琉的话不多,大多时候都只是面带笑容地侧耳倾听,偶尔附和几声,议论几句而已,有时还短暂地出神。

    他们闲谈了不知多久,话聊得颇多,茶水却喝得慢,临末了,三人也没能饮尽一杯。而正当许功讲了一个有关原州牧董容的笑话,让大家忍俊不禁之际,戴府的管家从门外走了进来。

    “三位大人,申公可以见你们了。”管家说道。

    于是谈话中断,三人起身,跟着管家走出了厅堂。虽然只是一个国公,但申府的规模甚至远超一般王府,面积广大而陈设奢华,大路小径曲折繁密,很容易混乱。一路上,在管家的带领下,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院落,穿过长长的游廊,经过捧着各式器物和衣服走动的漂亮侍女和擦拭栏杆的仆役,苏琉边走边欣赏着公府里被花匠精心栽培的名贵花草。

    最后,他们终于走到了申公的议事堂。在挂着“清乐”二字牌匾的门口处,三人稍稍停顿,整理了一下仪容,抚去官服上的褶皱。苏琉伸手,扶了扶头上的冠。

    接着,他们便迈进堂中,来到了申公的面前。管家躬身行礼,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拜见申公。”三人跪拜道。

    “请起。”在他们对面,雄踞于高处,一身玄袍的乱世枭雄做了个手势,淡然地说。

    他们谢过,站了起来,申公又指了指旁边的桌案,示意他们坐下,三人便分头走到了两边,在几案前跪坐下来。费燮和许功坐得更近戴晟一些,且分别占据了一侧,苏琉则坐得较远,同时是也仍与之前一样,跪坐在费燮的身边。

    房间中央的香炉静静地烧着,散发袅袅的清烟,堂中有些阴暗,除了几位君臣外便再无他人,一派肃穆的安静。然而申公却似乎并不急于发话,看也不看几位下属,而是把目光放到了门外的远处,默默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尽管已时值春日,但在他身前的玉制几案上,仍旧平铺着冬天所用的彩色丝锦。

    “果然是大好春光。”

    费燮依稀听到了申公的微微叹息。他不由得抬眼望去,却只见戴晟已收回了目光,脸上漠然地平静。

    “苏琉,”此时,申公却突然发话,打破了沉默,“你祖父近来怎么样?病可好些了?”

    苏琉站起了身,“回禀申公......”

    “这是家事。”苏琉话还没说完,戴晟就打断了他,“你可以自然些,不要一口一个申公嘛。”

    “是。回禀岳父,祖父近日偶染风寒,寝食不安,但自请了医生来,开方用药之后便好了不少,并无大碍,多谢岳父的关心。”

    “嗯。”申公点了点头,微有笑意,“这样就好。前日朝会的时候太傅告病未来,让我颇为挂念,还好没什么大事。人老了,容易生病,是应该重视保养身体。要不要我派医生去府上看望?我这里的医生还是很高明的,去看望一下老人家,说不定病好的更快。”

    “岳父能派医生来就太好了,苏琉代祖父谢过。”

    “无妨,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

    苏琉和戴晟的长女戴筱在去年刚刚成婚,做了戴晟的女婿,他与戴府的特殊关系就是指的这个。据说戴晟对这个女婿颇为满意,既欣赏他的家世才华,也看重他太傅长孙的身份。在婚礼当天苏家一改往日的低调,张灯结彩,大摆酒席,用绢帛铺地,宴间水陆菜肴齐备,几乎到了挥金如土的地步,而申公也出手阔绰,在亲临苏府宴饮的同时送来了丰厚的嫁妆,光是其中一小部分就有钱三百万,豪奴一百人,安车二十辆,让全城人都艳羡不已。对于此事,许多人都评论说申公与太傅联姻,从此权势便愈加巩固,也有人暗暗痛恨戴晟,鄙视苏普攀附的行为。

    戴筱虽然容貌平平,但家教很好,性情温顺,嫁到苏府后并不仗着父亲的地位张狂,而是做了一个贤淑的新妇,专心孝敬公婆和老太傅,而申公竟也同民间嫁女一般,大婚过后便视女儿为苏家的人,很少过问,更不曾干预过他们的家事。

    “那你们二位呢?家中可还好吗?”问过了苏琉,戴晟身子前倾,眯起了眼睛,又去问费燮和许功。

    “下官家中一向安稳,多谢主公关心。”许功站起来道。

    “主公是知道我那儿子有多顽劣的,这些年来只知斗鸡走犬,真是让我们夫妇操碎了心!但是托主公的福,这孩子长大了,居然变得懂事起来,正月一过,便开始苦读经典,准备出仕了。”费燮笑答。

    “呵呵,如此天大功劳我哪里敢贪,不过启儿竟能转变心志,大器晚成,确实是费长史家的一大喜事,值得一贺啊。”申公舒展眉头,开了个玩笑,又突然有些颓丧,“唉,只是眼看着你的儿子开了窍,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却实在是......”

    “主公不必多虑,”费燮当然知道申公抱怨的是哪个儿子,立刻出言宽慰,“费启怎么比得上三公子?三公子虽说贪玩,但说实在的,真论起来,还比不上我们费启的一半呢!论起才华,三公子又素有诗赋的才名,更不是费启可比的。眼下呀,只是犹存少年心性而已,等到三公子日后成熟起来,懂得了世事,立下大志向,也肯定像世子和苏尚书一样年少英雄!”

    戴晟被费燮的最后一句话逗得哈哈大笑,许功和苏琉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费长史能否有点威仪,不要油嘴滑舌?”戴晟艰难地止住笑,用手指点了点费燮,“雍儿比启儿大了好几岁,连冠礼都过了,早就该长大了!况且平日里他也就会念几句歪诗,又算得上什么才华?”

    说着,申公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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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挥袖,假装生气:“哼,依我看,戴雍这辈子也就是个花花公子的命,他要是哪天真的‘大器晚成’了,中洛城的城墙都要塌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反正是不抱希望了。要是上天垂怜,真有他立志成材的一天,想必我那时一定已不在人世,到时候你们几位还有健在的,记得要在看到那么点兆头的时候及时知会尚书令一声,让尚书台提前做好度支,备下修城墙的款!”

    又是了一阵大笑声。申公平日里素有威严,但也很幽默,爱说笑,收放自如,在谈公务前先与下属聊会天一向是他的风格,这一番闲扯下来,虽然言之无物,但也令堂中的气氛一下子活泼了不少,苏琉本来还有一点紧张,如今也好了许多,放宽了心,不再拘谨,跟着他们一起开怀大笑。

    “好了,好了,就到此为止吧。”笑毕,戴晟拍了拍玉几,正色道,“闲话也扯够了,别忘了还有国家大事要处理。”

    “是。”

    于是堂中又霎时恢复了严肃的气氛,臣下们收起了笑,正襟危坐,召对也正式开始。

    自春节过后,京师就不断地有流言,说朝廷将有异动,申公正在筹谋大举。的确,在数月以来,申公多次接见亲信幕僚,召对的次数激增,会议不断,似乎印证了这一说法,但具体到申公究竟是在准备什么大动作,目前仍是机密,还不得而知。有人认为一定是战事,在去年山河关大胜之后,申公没有立刻发动反击,而是厉兵秣马,休养生息,一直等到今年,想必定是要“奉诏”出兵,征伐那些与他作对的诸侯。但具体是讨伐谁,就又有了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申公一定是要讨伐他的头号死敌,也就是原州牧董容,也有人以朝廷新近从西州中割出了棠州,封黎元为州牧,并与之结盟为论据,揣测申公是要讨伐西州魏彰,以黎元为先锋。还有的人说申公听从了南绍将军的建议,决心要先弱后强,先讨伐软弱的叶州牧曹乾,然后才是原州牧董容,种种说法,让人云里雾里。

    也有的人认为“大举”不一定在外,也有可能在内,可能是朝中会有什么变局,也说不定,更有奸民心怀不轨,竟匿名写了一篇妖文在京师散播,以主客间的议论辩难为体裁,列举种种,宣称申公正准备给自己“加官进爵”。文章写道,在去年山河关大胜后,申公逼死了侍中华直,又与太傅联姻,威名赫赫,无人可比,天下人只知有申公,而不知有天子,如今必然是将逼宫废立,行易代之事,自立为帝,改宁朝为申朝了。

    此文一出,如投石于水面,很快就在京师散播起来,读者上至高族士女,下至升斗小民,流传极广,搅得人心疑惧,最后终于被送到了申公本人的玉几上。而至于当事人对此文的评价,便不得而知,但据说在看完那篇文章后,申公当天就申饬京兆尹赵深大力查禁这篇妖文。

    苏琉也读过这篇文章,但与那些茶馆酒店里的谈客不同,他以尚书的身份居于高位,了解朝廷内情,很清楚在众多流言中有一些根本就是在扯淡,比如那篇妖文,完全就是臆想与附会而已,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在众多流言中有一些也确实有理有据,甚至是接近了事实。

    而事实就是,在数月以来,申公确实是在筹备一次征伐,一次大战,而今天的这次召对,正是为了讨论这件事,而且,还是这几个月来举行的无数召对中最重要的之一。

    申公清了清嗓子,首先朗声作开场白:

    “当今之世,天下大乱,州牧郡守割据自立,相互攻击,由来已久。去年,原州董容,西州魏彰,还有修文郡张政以清君侧为名,合兵起事,准备倾覆朝廷,窥探神器。叛逆合兵以来,兵强马壮,来势汹汹,而王师此前数战不利,搞得中洛城也一度人心惶惶。”

    “所幸在山河关大战中,尽管开头不利,但战酣之际王师以铁骑陷阵,冲乱了叛逆的阵势,大军随后进攻,反败为胜,一战竟全歼叛逆精锐,把他们逐回了巢穴,天下震怖,其庙算之道足以写入兵书,大捷之盛足以载入史册。”

    苏琉静静地听着,不禁也回忆起了去年那场血流漂橹的大战。那场以弱对强的大战吸引了全天下诸侯们的目光,其成败胜负也决定了天下局势的走向。

    “然而,即便是在如此血战之后,离真正的天下太平,还有很远的距离。自元台之乱以来,我国家崩坏,强雄篡政,诸侯并起,以致干戈不息。戴晟不才,四年前入京辅政,倚仗诸位王佐之才的扶持,大力征讨叛乱诸侯,才使得帝都略为安定。可是历经四年之后,四海之内,仍是州郡自擅,烽烟弥天的局面,百姓困苦,有如倒悬。戴晟虽然愚钝,但食君禄当报君恩,也素有光复海内,成就太平之志,可若不扫平诸侯,天下又怎么安定?因此数月以来,才召集群僚,商讨出兵张、董的事宜。如今大策已定,不久即当发兵,然而出师一日,日费千金,尚不知道出征的准备做得如何?”

    说着,申公便看向了军师祭酒许功。

    军师祭酒许功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从袖中取出文簿,捏在手里:“禀主公,自去年大战以后,依据朝廷的命令,整顿兵马,四州诸军皆依据计划补员,如今按二月时的禀报,补充和操练已基本完成,依照三步一骑的编制,五十万大军满员足额,可以一战。”

    “武备上,如弓箭、铠甲、刀剑一类,京师、山河关及同光武库都已大量调拨,发往诸军,不足处又从民间采买补充,大体足额。攻城所用的云梯冲车一类大型器械共计两百余架,也已从府库中搬出,整理检视,腐朽不堪用的均已废弃,并责令造成补足。”

    他走到了戴晟的案前,双手把文簿放到了戴晟的玉几上:“这是相关的文书,请主公过目。”

    “也就是说,你这边已然是万事俱备了。”待到许功退回后,戴晟说道。

    “是。即使主公下令明日出兵,也可以立马调动。”

    “好。”戴晟颔首,又转过头去,“武备无虞,那度支方面又如何?听说财库似乎有点吃紧,难以支出军费是吗?”

    这便是本次召对的关键问题,尽管已经事先准备好说辞,但苏琉还是感到了一点紧张:“禀申公,自从威帝以来,府库一向缺少钱粮积蓄,即使自您入京辅政后,由于战事的缘故,也仍旧如此。加上光平元年四州受灾,田稼大多歉收,岁入大减,接令后数月以来,尚书台计划研究,除了春荒赈济铁打不动以外,其他各处用度均设法削减调拨,还增加了今年的赋税,以补充资实,但即便如此,仍旧不足以承担府内提出的支出。”

    “说得直白一点,尚书台可以出多少钱?”

    “大约六亿三千万有余。”这个数字苏琉记得很牢。

    “那还有好几个亿呢,差的太远了吧?”申公不禁摇头。

    “是。尚书台无能,实在已经无计可施,请申公降罪。”

    苏琉低下了头,紧张地等待着可能的训斥,但申公却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财用不足,历年如此,再加上今年出征规模远超以往,你们说你们有困难,我完全理解,但你们告诉我,朝廷如今已经是山穷水尽,绝对出不起这九亿的军费,我一个字都不信!”申公缓缓地说,“出征董容与张政二人,是国家大策所在,万民性命所寄,必须要打,一定要打,什么都阻挡不了,这一点我之前就说过了,但很显然,你们还没有完全理解我的话,否则就绝不会有办法却说没办法,讲出无计可施四个字来。”

    “您的意思是?”苏琉被说得流下了冷汗,许功和费燮也紧张起来,感觉到了申公话里的冷意。

    “我的意思是,非常之功,就要用非常之道来完成。”申公解释道,“我明白普通的手段凑不出钱来,那么既然普通的手段不成,为何不采用非常的手段?开征‘塞外税’,或者用官爵来向民间筹钱,难道用这些非常的手段,还不能凑足吗?威帝当年不就是用这些办法筹钱供应战事吗?怎么能说是没办法?”

    “这......可是这么做的话,会不会太劳累百姓?”

    其实戴晟有些冤枉了尚书台,谢建和他的下属们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旁门左道”,而且也没有几人反对,但在经过慎重的考虑后,这些办法还是被放弃了,因为它们事关重大,若要施行,则必须得到授权,不是尚书台能单独决定的,而且,一旦实行这些政策,便无异于竭泽而渔,虽说很快就能筹齐军费,但同时也会造成很坏的后果。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则是它们完全与申公平日的政风背道而驰,尚书台不知道申公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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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正是为此,苏琉才对申公的直爽大感意外。同时,他也真正体会到了戴晟的决意。

    “不要担心百姓!君为臣纲,为江山社稷计,举国上下死事都是应该的,一点劳累便更不在话下。”申公训道,“若事事都怕劳民,那就什么都做不成!”

    “是,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那么,向富人按家产征税,高价售卖官爵。我自己没有仔细算过,但我猜这么做,应该能凑够钱了吧?军费总共也就九个亿,差的其实也并不多。”

    “这样做应该是足够,”苏琉答道,“下官回去后就向谢令和台内同僚告知。”

    苏琉坐了下去,用袖子去擦脸上的汗水,费燮却无话可说。其实在此事上,他本就只是个列席的。这次召对尽管重要,但与他并无太多相干,出征前的两件大事,武备和度支,没有一件归他管,况且许功和苏琉二人也都已分别讲完了。至于具体出征的方略,还要等几位将军从驻地回来再议,他也就是个文官,根本没什么好说。

    “那么,只差出征的计划还没定下,其余的就都完成了。”申公总结道,看他的语气对此还算满意。

    “是的。”许功回答说,苏琉也私下松了口气。这召对总算是完了,虽然挨了训斥,但最后的结果还算圆满,至少申公已经做了明确的批示,否则尚书台就是卖光了家具,也凑不出这笔钱来。

    “好,好。”然而,在谈完公务后,这一次申公却并未如他们所料想地一样再次变得亲切起来,相反地,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那今天也就到此为止了吧。”他淡淡地说。

    “是。”“逐客令”已下,三人起身答道。费燮和许功都察觉出了些许异样,但并不敢直接发问。

    直到所有人都退出堂中,申公才仰面朝天,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走在最后的苏琉一出门,申公之前还算饱满的精神就一下子垮了下来,几乎瘫在案前。

    他是在硬撑。这些年来,尽管建下了赫赫功业,但戴晟没有一日不在为了国事殚精竭虑,尤其是在进京之后,便更加紧张,只是单单博得了一个执政的虚名,却要和各路诸侯实打实地相抗,事务繁琐艰难,更胜往昔。而他的身体却较以往越来越差,脾气心情也变坏了不少,愈发感到精神的衰竭。

    这或许就是建功立业的代价。独处时,他常常会这么想,但不知为何,这几日的疲惫和感伤尤其严重。门外守着的管家瞧见戴晟的模样,本想询问申公要不要茶水提神,但一进来就被戴晟赶走了。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不要让别人进来。”

    管家只得退出,让申公自己一人独处。而申公就这么顾自坐在几前,莫名地出神,突然间又感到了无限的忧伤,便起身踱步,走到了江上郡出产的铜镜面前,审视镜中的容颜。

    不出所料,果然是更老了。看着镜中的自己,戴晟苦笑地想道,真是岁月无情啊。

    他重重地叹息,转过头去,却撞见有一个身着红袍的人违反了他的命令,堂而皇之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注视着他。他下意识地皱起眉来,还未作色,却又立马看清了袅袅清烟中那张安静的脸。

    尚书令,谢建。

    清晨的阳光和煦,君臣二人在公府的后花园中漫步,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

    “明公是不是又在忧虑了?”尚书令轻声问道。

    他认识戴晟数十年,很了解戴晟的心思。

    在老友的面前,申公十分坦然,并未否认:“是。可忧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每天晚上,它们都搅得我不得安宁,而我本来也睡得够晚的了。”

    “生老病死是自然之理,不是人力所能强的。古来多少帝王信用方士,服食金丹,却又不得长生?”

    “我不是怕死,怕死者,懦夫也。年轻的时候有幸,得以旁听天下第一人戚素的清谈,他对生死自然之理的议论阐发极妙,那一次也确实学了不少东西,只是未能抄写记录,殊为可惜。”

    “明公既深知如此,也该知道不只是生死之理,世间一切的事,都是尽人力,听天命,不可强求,为何到了另一件事上,却又是另一番境界呢?”

    “我明白。”听到这话,申公立住了脚步,仰起头来,“我怎么会不明白呢?道理我懂,只是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穷尽一生,都不能建下不世之功,轻飘飘的一句时也命也,实在令我难以坦然处之。”

    “我已经五十一岁了。”申公又低低说,“也就是在你面前,我才这么讲,但有时我是真的十分困倦,觉得自己好像白活了一样。当今天下之人,无论是老翁还是稚子,都在夸我起兵八年,入主京师,功业赫赫,是不世出的枭雄,好像我有多了不起一样,但事实果真这样吗?蒙昧小民不懂,也就罢了,我自己还要骗自己么!八年来南征北战,号称攻无不克,号称战无不胜,但打了八年的胜仗,到头来寒、霸、天、云,却才只有四州之地,而若算上棠州,天下便有十八州部,四比于十八,不是一目了然,连一个刚发蒙的小孩都能看出差距巨大吗?难道这便叫做功业赫赫么?”

    “八年了,从元台之乱到今天,已过了足足八年。八年的时间,我如此的‘功业赫赫’,也才取下江山不到四分之一,而现如今的敌手却比当年更加狡猾,实力也更加雄厚,可到了这知天命之年,我又能有几个八年,去拿剩下的四分之三!”

    “难道这就是天命?”最后,申公沉痛地说。

    申公把自己所有的苦恼一吐为快,但谢建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明白,年纪一向是戴晟的心病,他们二人少时便相识,从小时候,戴晟就一直是个好强的人,自从元台之乱后更是一直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但到了今日,实际的进展却并不顺利,而岁月的流逝也无情地令他衰弱老去,阻止着他的梦想。

    说到底,这种事是无可避免的。比申公还年长一些的谢建也同样面临着衰老和死亡,但却能始终泰然处之。尚书令也相信,如果申公只是一个朝中的普通公卿,便不会如此失态,也能像名士们一样冷静,但他毕竟不只是个名士,更是乱世中的枭雄。

    说到底,还是执念太深的缘故。

    他们就这样沉默了许久。谢建无话可说,只有同情地望着戴晟难过的神情。

    “罢了,罢了,”到最后,申公还是屈服了。他盯着青葱明亮的草木,长叹一声,痛苦地喃喃自语,“尽人事,听天命吧。如果不成,那也只好留给后来人去做。我们走吧。”

    于是二人又走了起来。他们踱过一丛花草,一只母猫带着两只猫崽突从脚边扑棱跑过,申公顺手摘下了一支鲜红的杜鹃花,谢建觉得在倾诉之后,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

    “江州使者如何?”申公问道。

    “刚刚已经见过,现下使者正在驿馆休息。说实在的,江州此次的使者也是年少俊杰,相当年轻,我看着估计和苏尚书差不多,但是极有风度和谈吐,也可以称一声名士了。”谢建很高兴戴晟能转移话题,立刻接上了他的话头。

    “英雄出少年么......我听说新任江州牧也很年轻?”

    “是的,听江州人讲向远策比他们此番的使者还年少,据说也是二十一岁,正巧跟三公子一样。”

    “是吗?”戴晟听闻一惊,又无奈地苦笑,“唉,真是后生可畏啊。”

    “确实。能白手起家,用五个月取下一州,也是少有的人物,虽然也有何道废物不堪的原因在里头,但也足以说明此人的英才。”尚书令说,“恐怕未来又多了个祸患。”

    “祸患从来都不少。”申公幽幽道,“我只恨何道这个废物,安坐州城,又没有外敌的入侵,却连自己的基业都守不住,白白把大好江山送给了一头出山的乳虎!如今也只好跟他对一对了。虽说条款已经谈好,此次只是来签字画押的,但在会面的时候还是要探一探他们的虚实。”

    “对了,”戴晟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顺口问道:“向远策是二字名吗?这倒是不多见。”

    “不是,”谢建摇头,“据说他是所谓‘以字行’的,远策只是他的字而已,至于他的真名,现在还不得而知。您如果好奇的话,到时候可以问问。”

    “没那个必要。”申公笑了笑,把玩着手里的花枝,“反正不管他有多英雄的名字,也只是头乳虎而已,还不至于让我警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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