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拂晓,东方雾血,大日喷薄欲出。
武都东郊之奉山,是近都最高峰,其巅筑有太庙,庙中有一尊古铜巨钟。每日卯时,太庙令自精舍步出,轻云厚雾间,疏霞紧风下,低眉向天一拜,躬身太庙一揖,危山孤立,拈起一颗玉珠,矢玉流金,古钟巨颤,是为初旦首唱,声彻京都,都内钟楼应声而响,随之十三州域八十一郡千余县邑,天下呼应。玉珠触钟粉为白雪,凡六击,太庙令每日如此,至此五年。事后,又向奉山一座危楼一拜,由此,开启了天下的一天。
假天俯瞰,伴着钟声远播,则见点点灯火自黑暗中淡出,而后连接割空,燃破黑夜,恍然出一个光明世界。东至大海,西绝连山。北达雪原之境,火龙纵横,乃武国皇帝御驾亲征的大军。光火南传,自武都越天河,接河南中都,飞凤江而连南京,势尽于无人密林。
云节城也如此,钟楼响,灯火放,四门洞开,内外交通不绝。此地乃西南门户,修得险峻高大,以防备山林蛮夷,武国设云节都护府于此。城西有一片阔地,设有营舍,驻军二十人,围着一个凉亭,有一个大圆缸在亭中,细口胖腹,上置有一个圆塞子。晨曦移注,那圆塞子竟然动了起来,浑似一个肉球,再仔细看,竟是一个大胖脑袋。那脑袋没有须发,割去耳鼻,张嘴睁眼依稀可见面上几窍。什么人遭此残虐,又被军士看管?
那脑袋被阳光照开眼睑,双目首先看见一架马车,双马雄健,单车华丽。驾车人腰挂宝剑,却衣裳褴褛,遮不住一身如豹子般紧实的肌肉。那人年纪不大,十五六许,下车拱手道:“翁先生好。”
“翁先生”桀桀怪笑,凄厉暗哑,十分得刺耳:“哪来的混小子,大清早的就赶来看怪兽?还挺有礼貌。”身旁二十披甲护卫各司其位,毫无反应。
那少年笑着向前走了两步,数道凌厉目光刺得他停住,他又拱手:“翁先生说笑了,一早就前来打扰,在下有事所求。”
“翁先生”一脸不在意:“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理当如此。我是一个没手没脚的囚犯、任人羞辱取笑的玩物,又有什么能帮你的呢?”说完,又发出难听的笑声。旁边的护卫似是不喜,向他嘴里塞了一勺粥,呛得他只咳嗽,霎时间脸憋得通红,但终于咳出来了。
少年人握紧腰间的剑,却看见那护卫又细心地给“翁先生”喂起粥来。一连三碗,“翁先生”都吃个干净,粥颇美味丰富,“翁先生”也甚快意。少年人耐心等待,只见旁边的护卫又细心地给“翁先生”净面。
“翁先生”问道:“小子,你羡慕我有人伺候吗?”
少年道:“羡慕有人伺候。”
“翁先生”道:“但是不羡慕我,是吗?那你可怜我是个废物吗?”
少年道:“怜悯世间不幸。”
“翁先生”道:“但是不怜悯我。有意思,有意思。像我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值得羡慕,但是普天之下,能可怜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你瞧这些军士是如何的威武,我在他们面前是如何的无奈。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敢伤我。而我却能主导他们的生死福祸。就是你,少年英俊,看起来还文武双全,不也得有求于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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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道:“翁先生说的不错。在下便是受了指点,听闻翁先生是江南多知之人,又能每天见到都护老爷,特来求您指点迷津,想求一个出身,谋一场富贵。”
“翁先生”道:“指点你来的人,恐怕没安好心。他不曾告诉你我并不姓‘翁’吗?”
少年面上一滞,道:“在下冒昧了。我听别人都这样称呼,所以……实在冒昧了!”
“翁先生”眼睛里瞳小白多,盯着人看时颇有一股阴森,此刻就看的少年后脊发凉。“翁先生”道:“人家那是嘲笑我是‘瓮中之鳖’!你还当是正经称呼呢,你个蠢货。”
忽然的发难让少年人面色青白不定,自其身更有一股罡风骤起,直吹得对面的人眼睛生疼。马车里发出一声隐不可闻的咳声,少年方恢复平静,还赔礼道:“在下无心冒犯到先生。还望见谅。”
“翁先生”道:“你有一把锋利剑。但这样的剑,武国没有十万把,也有九千把。你的剑又不叫泰始、神游、镇方,呵呵,也不必拿来卖弄。你的性情倒是能屈能伸,可惜就是太蠢啊太蠢啊。我再问你,你可知我是进这大缸里的?”
少年道:“人头大而身小,恐怕是做了两半的泥胎拼成的。”
“翁先生”又笑道:“你个傻货,那烧窑的时候岂不把我烧死了?我告诉你,就是现成的大缸,削掉我的手臂,斩断我的大腿,生塞进去的。”
少年瞧着瞧,似是不可想象。
“翁先生”道:“你不要看我现在脑袋像个肉球,我那时候还是瘦的,受尽酷刑,皮包骨头,是可以塞进去的。实在塞不进的地方,就用刀剁了去呗!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每天我都可以见到都护老爷了吗?”
少年声音发颤道:“因为他恨你,他要每天都来折磨你。”说完,走回马车上,就要走。
“翁先生”叫住他:“你答对了!你想去哪?你不是要出身,要富贵吗?怎么又想走?”
少年叹息道:“你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帮助我呢?也许这些护卫们受了都护老爷的命令要保护你,所以你的生死能够要挟住他们的生死。但像我这样的人,和你扯上了关系,岂不是要受都护老爷的憎恨!”
“翁先生”笑道:“你又错了!这个世上,能够天天和都护说话的人有几个?他们哪一个不是有着复杂的利益关系?只有我,孑然一身,百无一用,只供都护老爷取乐,所以我的话,他才是最信的。纵然你不信这些,此刻你已和我扯上了关系,就不怕都护老爷来了错杀三千吗?你就是想保命,不也该听我说说吗?”
少年脸色又变,走过来拱手道:“请先生救命!”
“翁先生”得意得大笑起来:“这句话听着熟悉,舒坦。哈哈哈哈。十年前,江南多少英雄豪杰都要对我说这句话,我则可以随意玩弄他们的性命前途。今日里,我也不妨给你指点下迷津。”
少年愈加恭谨:“请先生赐教。”
“翁先生”道:“其实简单,你去投奔一个比都护老爷更有权势,更厉害的人就好了。”
少年惊喜道:“这倒是个简单道理。只不过该去投奔谁?又该怎么自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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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先生”道:“你且说说你是何人?”
少年道:“在下胡笙,山中人。”
“蛮夷?那你……”“翁先生”疑问道。
“在下自幼随一位隐居山中的武国人学艺。师父死后,让我出山来求富贵功名。”
“翁先生”嗤笑道:“就凭你手中的剑?”
胡笙低头思虑片刻,乃打开车门掀开车帘,车厢里图景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白纱白衣白玉美人,杨柳的身条,梨花的容貌,头顶发髻插着一根白色玉钗,眼睛怯怯的,犹如受惊的小鹿,冲撞在诸人的心里,直让人难以呼吸。
“这是广寒仙子吗?我也阅美无数,未见如此气质。”
“翁先生”赞不绝口,护卫们目不转睛。
胡笙放下车帘关紧车门,昂首众人面前,慨然吟道:“自我师父死后,我变卖家资,遍寻诸寨美人,倾囊而出,乃得此宝马香车,美人宝剑,竟无一钱买新衣。壮勇猛士,绝色美人,天下贵人,不欲求乎?”
“三两的猛士,千金的美人。”“翁先生”怪笑道,“投其所好,当有出路。”
胡笙收敛气息,复恭谨道:“正要请先生赐教,当投何处?”
“天下贵人,你不曾知吗?”
“请赐教。”
“翁先生”仰天大笑,像一颗肉丸子在缸口翻滚。旁边的护卫趁此将壶嘴塞进了他的嘴,一壶水都灌进去了。“翁先生”咳嗽两声,正色道:“所谓天下贵人,一帝二正三王四上五公六侯十三牧伯也。”
“一帝,自然是武国皇帝。二正是什么贵人?”胡笙不无疑惑地问道。
“正者,正宫也。正宫皇后娘娘,正宫太子殿下。”
“三王呢?”
“文圣王领太师,敬天王领国师,奉先王领太常,此为三王。”
“这都天上一般的人物,我可以投吗?”少年眼中闪着光芒。
“翁先生”笑道:“莫说你,就是都护老爷都未必能见着他们。”
胡笙面上讪讪道:“那四上五公呢?又是什么人?”
“南国公领元帅上将军,信国公领太尉上将军,济国公领都督上将军,相国公领相国上将军,此四人是为四上四公,再加上一个没有将军号的忠国公领太常少卿,是为四上五公。”
“男儿当从上将军!”胡笙慨叹道。
“太尉上将军景战正随皇帝北伐,恐你等不得。都督上将军巡视天下,有人说都已经失踪了,你是见不得了。相国上将军乃当朝第一权臣,更远在京都,恐怕你是排不上的。元帅上将军,乃在楚京城,哦,现在叫南京城了,但都护老爷乃是他的爱将,恐怕你投不得。至于六侯,乃是六位大将军封一等军侯爵,十三牧伯则是十三州总督封一等牧伯爵。若你真得罪了都护老爷,他们也不会收留你的。”
胡笙心如冰窖,乃发狠道:“天不容我!刚出山林,便遭死劫。我要将你们这些坏人恶人脏人妖人都杀死!”此言一出,罡风临身,剑未出鞘,对面二十把钢刀已紧紧盯住他。
到底诸人生死如何,且看下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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