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朱允炆)
公元1402年六月。
大明帝都奉天殿。
彼时,靖难之役进入尾声,燕军兵临城下,建文帝朱允炆已经是心如死灰,并没有龙归沧海的想法。
燕军里三层外三层把个应天城箍铁桶一般、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允炆体内人神交战,生与死的抉择艰难纠结,悲怆与绝望的情绪相互撞击。
以死明志吗?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建文帝问了问身边的太监吴亮,吴亮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建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这时,翰林院编修程济求见。
朱允炆让他进来,程济开门见山道“陛下,燕贼势盛,我们大势去也。为今之计,刻不容缓。只能逃了。”
“逃?”建文帝抬起头,眼神中掠过一丝希冀的星火。
不过,这星火转瞬即逝,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能够直抒胸臆。
城外燕军的喊杀声此起彼伏,无计可施的建文帝愈加忧心忡忡。
整个南京城都被围的水泼不进,上天入地,逃能逃到哪里去呢?
都怪黄子澄这个酸儒,本来老子就没有枪,却非要忽悠老子去深山打猎。还教自己看到山洞就往里扔石头,没成想熊没出来,却窜出来一列火车。
拿隧道当熊瞎子窝,眼神不好害死人啊!
况且朱棣比火车还猛,你们捅了马蜂窝,把俺往死里一顿蛰!
还是死了吧,死了死了,一了百了,无牵无挂更好!
“唉!”朱允炆叹了一口气,双手掩面,肩头耸动,不住的抽泣。
他蓦地起身,去拿挂在墙上的一柄长剑。
程济愣神的功夫,建文帝已经取剑在手,长刃出鞘,快速横在颈项。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书生皇帝的所作所为。
“朕杀徐增寿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柄剑吧。”(徐增寿乃徐达之子,因为此前私通朱棣被建文帝亲自斩杀。)喃喃自语中,建文帝眼睛一闭,牙关一咬,心一横,就要自裁了断。
“陛下!陛下!”锦衣卫副使王丘洛一个箭步冲上前,用手握住了建文帝已做出横带动作的宝剑。
“王卿,朕连死的权力都没有了吗?”建文帝呆呆的说道。
“陛下!”王丘洛嘴拙,口不能言,他用那只鲜血殷红的手归剑入鞘,然后跪下,垂泪不止。
“陛下!陛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少监王钺惊呼道。
“快随我来!随我来!”
“到哪里去?”朱允炆狐疑的望着王钺,脚却不听使唤的跟着他走。
翰林院编修程济、吴王教授杨应能、监察御史叶希贤三人跟在朱允炆身后,随着王钺的脚步一起来到了奉天殿的东偏殿。
在这里,王钺的脚步停下了。
他指了指殿墙边的地下。朱允炆会意,忙命人掘地,不一会儿功夫挖出来一个黄绸布包裹着的盒子。
众人打开黄绸布,一个铁制红盒子映入眼帘。盒子上面有两把灌了铅的铜锁头,建文帝派人砸开灌铅的铜锁,打开了红盒子。
但见里面赫然放着三件僧人的衣服,三张度牒。还有一把剃刀,一支匕首,十锭白金。
另外还有一张纸。
三张度牒分别写有三个名字“应文”“应能”“应贤”。
都是僧人的法号。
皇帝建文,吴王教授杨应能,监察御史叶希贤。
法号对应各自姓名,谁是谁不言而喻。
如此惊人的相似!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亦或是有人早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
君臣呆立片刻,都恍然大悟。
“这是太祖的高瞻远瞩吧。来,那就由臣斗胆为陛下剃度吧”。程济开口了。
“啊?!剃度?剃度、剃度……”建文帝口中喃喃重复,目光忽然变得呆滞空洞。
现在再没有什么君臣之礼,有的只是能够设法让自己活下来的权宜之计。
此刻,翰林院编修程济变身托尼老师,成功为建文帝设计了一个让大殿蓬荜生辉的头型。
手起刀落,三千愁苦丝落花。
然后,程济又为杨应能和叶希贤,复刻了建文帝的新发型。
三盏明灯微弱的光虽照不亮大殿,却足以照亮前路的生途。
君臣在婆娑的泪水中,目睹着国破家灭的窘境。
朱允炆颤抖着双手打开了盒子里那张纸。
上面记录着“地道机关在谨身殿左数第九根廊柱龙头之上。门开后,应文自鬼门出,余者沿水关御沟出,黄昏时自城外神乐观西房相会。自有人接应。”
喊杀声逐渐逼近。
太监来报,曹国公李景隆打开金川门,放燕军进城了。
朱允炆忍不住啐了一口,骂了娘。
李景隆当然听不到他前主子的咒骂,此刻的他摇身一变,成了朱棣眼中识时务的俊杰。
尽管他是一个有辱其父李文忠盛名的无能大草包。
帝都沦陷,大势已去。
燕军蜂拥而入,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应天城内处处火光,户户哀嚎,繁华鼎盛的一座皇城,活脱脱变成了人间炼狱。
——一个时辰前,华盖殿。
马皇后在那里恭迎皇帝。
应天告急,情势十分危险,燕军瞬息便至。
“皇后,京城危矣!你快跟我逃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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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帝满是哀伤的对马皇后说。
“额,妾进去收拾一下,马上就来。”马皇后哭的梨花带雨,向建文帝行了跪拜,然后用一条三尺白绫,保全了皇家的清誉。
朱允炆等来的是爱人的香消玉殒,但却无能为力。
“她只是不愿意拖累与朕。”他流着泪说。
他保护不了她,或许死亡是她对他最好的保护。
时针又回到此时此刻,奉天殿。
锦衣卫副使王丘洛与建文身型神似,他坚持要牺牲自己来代替朱允炆去死,为国尽忠。
朱允炆泪雨滂沱,无奈默许了王丘洛的李代桃僵。王丘洛换上龙袍,用刀划花了自己的脸,自绝。
少监王钺作为王丘洛的亲叔叔,点了一把火,把侄子烧了个面目全非。
接着,令忠于建文帝的锦衣卫亲军将整个事情的非心腹目击者全部斩杀灭口。
“去吧,都去吧”。
朱允炆面如死灰,擦了眼泪,也亲自点起一把火。
“此地,不知今生能否再回来,此后,这世间再无建文。”
这不是煽情,是真情的流露。
深宫中长大的青年,此刻就要告别从未离开过的深宫,被动的不情愿的去踏入外面那个生死未卜的世界。这一步,不管前路多么凶险,必须走出去。
即使有太多的眷恋,太多的不舍,也不能停留。
因为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应文三人换上了红盒子里的装束,拿了徐夫人的匕首、度牒和盘缠等东西。程济把剃下的头发扔进火里,剃刀甩进阴沟。
随后众人来到谨身殿。
按纸上的记载,少监王钺转动大殿左数第九根廊柱龙头上的按钮,谨身殿东偏殿处“喀喇喇”一道门缓缓开启,程济等人易装打了火把,携朱允炆自鬼门而入,其他若干人从水关御沟而入。
看众人安全进入地道,王钺马上反向旋动按钮,关闭了鬼门和水关入口。
接下来,他对着鬼门方向跪倒磕头,然后,把脖子伸进了自己用白绫打下的活扣。
此时,喊杀声更近,燕军已攻入内城。
一片火海将三大殿吞噬,浓烟滚滚中已分不清南北东西。
黄昏时分,众人按照约定,在神乐观西房成功会合。
出来西房就是茫茫秦淮河。早有道士王升备好的船儿等在秦淮河上,迎接建文帝上船。
建文帝坐好、开船,轻舟飞快,少时已行出数里。
朱允炆急急如丧家之犬,左脚跑掉了一只鞋子。露出了左脚大拇指上一颗大大的黑痣。
宫里的方士曾阿谀奉承说这颗痣是帝王之相,如今瞧着却是如此的丑陋不堪。
朱允炆手搭凉棚眺望,巍峨的宫殿慢慢被黑夜巨兽吞没最后一只檐角,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新剃的光头。想想自己遭逢巨变、得此境遇,他的泪水禁不住再次决堤。
程济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进到船舱去。
朱允炆摇了摇头,木讷的走进船舱。
盛夏酷暑,夜风堆起残浪,他的一颗心也已是随波逐流。
二十年殷荣华贵锦衣玉食,弹指间烟灭灰飞。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紫金山风如泣如诉,不停呜咽。
秦淮河水自怨自艾,默默东流。
时针回拨到朱棣大军刚刚闯入皇宫时的景像。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被烧的断壁残垣、瓦砾碎片,一片破败。硝烟弥漫,昔日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已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熊熊大火中,建文帝神龙归海,不知所踪。
朱棣急忙命人搜寻建文帝。
翌日,兵士从大火中拖出两具焦尸。
火烧的焦尸已面目全非,那时候没有脱氧核糖核酸,无法验证一下dna,到底是不是朱允炆本尊。
朱棣喊来朱允炆的随身太监吴亮、陈开辨认。
二人端详良久,通过仔细辨认,确定两具焦尸就是建文帝和马皇后。
朱棣将信将疑,忽然之间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感觉微妙、诡异、不安、矛盾。
建文帝没抓到活的,也没百分百确认死的是不是真的。这让他不禁有些抓狂。
朱棣曾经无数次想象叔侄二人见面时应当如何对话,却不想建文这小子玩了个罗生门。建文帝到底死没死的确很是悬疑,毕竟烤糊的苞米棒子无法查实它到底来自哪一块苞米地。现在重要的是必须要昭告天下,说朱允炆已死,但是大家不必恐慌,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该当藩王的继续当你们的藩王。建文已是过去式,永乐才是现在时。如今的no.1叫朱棣。
出榜安民以后,就是暗箱操作了。
朱棣咬牙切齿的对心腹手下说,遍寻天下,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他。
“我要找到你,不管南北东西,直觉会给我指引;我要找到你,别问什么原因,一开始一路走一辈子”……
殊不知,这一找,还真就是一辈子。
——一条大河波浪宽。
应文的船儿疾如离弦的箭。
蒙尘天子一行人行至松江,为躲避追兵搜捕,他们弃船走旱路,改道南下。
此后,他们的足迹遍布浙江、湖广、福建;寺庙、高山、林莽、荒野;无不留下他们风餐露宿、卧雪饮冰的佝偻身影。
或东或西,在大明的南部版图上,他们蜿蜒盘旋,迂回兜转。
这年他们绕开京师左近,沿海岸线折返北行。
一日傍晚,来到苏州吴江。吴江史彬乃是建文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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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应文的到来惊愕又惊喜。
史彬给应文端来苏州特产糕点,应文吃了感叹道“算来,我已有三年不知苏州点心美味了!”
言毕,君臣抱头痛哭。
应文在史彬家逗留三日,一行人不忍连累史家,哪敢久待。于是就向史彬辞行。
临别,应文心事重重,叹道,“天下之大,接下来我们能去哪里呢”?
“往来名胜,东西南北,皆吾家也。”史彬道。
“一叶浮萍任逐流,故人生死各千秋。”应文泪洒衣襟,向史彬挥手作别。
——浙江普陀山水月寺新来了几个刚刚受戒剃度的僧人,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青人丰神俊朗,仪表堂堂。身带书卷之气,面含轩昂之彩。
水月,水月。
水中花,镜中月。一切虚无。
镜花水月,云烟过眼,福祸皆是空。
青年双手合十,口送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主持僧人无忧道:
“如今你已是受戒之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全部都应该放下了。从现在开始,你是水月寺的受戒僧人,法号应文”。
“由恨可生忧,由恨可生怖。若离于恨者,无忧亦无怖”。
“无恨亦无忧,无恨亦无怖。若无忧无怖,无恨复无恨”。
放下一切怨恨,只留一份淡然。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呢?
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花开花落,宠辱不惊。
面对青灯古佛,真的可以忘记所有的大富大贵,大灾大难?
哪怕曾经是九五至尊,如今也要接受去国怀乡的巨大心理落差。
未曾拥有的抱憾缺失,已得到的竟是不过如此。人只有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却在拥有的时候始乱终弃。看穿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必再去争,也无需再争。即使心有不甘,即使心有不舍,即使心有余悸,即使心有所嫉。
曾经的建文,是一个悲情的角色。
现在的应文,是一个崭新的角色。
彼时,被如芒在背骨鲠在喉的投鼠忌器的叔叔所惦记,被心有不甘苦不堪言的噤若寒蝉的自己所折磨,被盖棺定论天命已决的定局所宣判。
此时,在历史的长河中,被成王败寇唯成功论书写者案牍上的灰尘所湮没。
最后,无管成败,都将化作一抔黄土,堕入沉沦。
朱允炆柔弱文质,书生气息很浓。他胸怀忧郁的浪漫主义,骨子里又充满悲情色彩。上台后抑武崇文,走与他爷爷武力治国相反的路线。东阁门对言,与黄子澄豪情激愤、同仇敌忾;初上龙椅心血来潮,屁股没坐热就卷起袖子削藩。苦大仇深的整治了几个叔叔,心想什么这王那王的,原来都这么不堪一击。
本来想甩开膀子大干一番,怎奈遇到了刺头燕王。扔下鱼钩垂钓,没成想咬钩的是一条尼罗鳄。鱼没钓着,却被鳄鱼来了个死亡翻滚,最后连江山都给滚没了。
罢了罢了,不说了,说多了都是眼泪。
意难平啊!
不过,应文很快就适应了和尚这个新角色,诵经习武,砍柴挑水,洗衣做饭,做了很多功课。
与之前相比,他的身体不再那么柔弱,变得健壮了不少。
他的性格不再那么文质,变得坚强了很多。
这样平静的日子,他想一直平静下去。
可是有人不答应。
——半年后,几个刺客找上门来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小刀找来了。
刺客们个个身形高大,全部都是短衣襟小打扮,穿着夜行黑衣。
几个黑衣人如同几只硕大的鹞鹰,轻飘飘翻过寺院的围墙,晃身来到亮着灯的西厢房。
夜深了,僧人们已是鼾声雷动,只有应文还在念经打坐。
木鱼清脆的敲击声传的很远,亮光和声响吸引了刺客们的注意。他们如同猎犬一般嗅觉灵敏,蹑足潜踪,一步步向西厢房逼近。
静谧中隐藏着恐怖的杀气,专心打坐的应文,不知道此刻危险正向他慢慢袭来。
“噗嗤!”一个黑衣人不小心放了个屁。
“嘻嘻,”有人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
“阿弥陀佛,施主们,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应文听到了这些不速之客的声音。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八个人鱼贯而入。
“你们终于还是来了”。应文瞄了他们一眼,淡淡的说道。
“只要你还活着,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不得不来。”其中一个黑衣人道。
“先别杀我,”应文道。
“怎么,你害怕了?哈哈”!
“我是说,别在这里杀我。生有何欢,死又何惧也!佛门清净之地,见不得血光,尔等不可在此造次!我跟你们走便是!”声音很低,却有着此前都不曾有过的气场和威严。
“这是我们的家事,我也不想连累其他任何人。”应文缓缓说道。
“这……”黑衣人们把目光投向居中的一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咳嗽了一声,点了点头。
突然,应文抬头定定的望了望这个咳嗽的黑衣人。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请!”一个黑衣人道。
“此去一里之外有一片黑松林,你们可以在那里完成王命。不要在此近处杀人。”应文语气平静,视死如归。
“量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先前咳嗽的黑衣人粗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应文不觉惊愕了一下:
“真,真是高煦?你也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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